低头踩上画舫,金蝶儿不敢直视地欠身行礼。“蝶儿叩见侧福晋,侧福晋万福。”
“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如珍稍微打量了金蝶儿。
这娃儿容貌清丽,娇甜婉俏,尤其经过嫩绿亮绸旗服、翠绿精绣坎肩儿这一身华服打点,姿仪可比大家闺秀,不知她底细的人见着了,恐怕还当她是哪家的千金名媛呢!然而--
她轻慢地昂昂下巴--丫头终究是丫头!“你叫蝶儿?”
“是。”金蝶儿慑服于侧福晋风韵犹存的冶艳,无怪乎能生出俊秀超群的儿子;但她瞥视的目光存有无尽的鄙夷,又令她的心重重一沉。
如珍移开不屑的眼光,冷哼一声“月珠,给我上去,赏这个不懂规矩的奴才几个耳光!”
“喳!”虽不知原由,月珠仍照着主子的命令,上前去下由分说地就给金蝶儿送上了两个耳刮子,声音清脆响亮。金蝶儿粉嫩素白的净颜随即烙上五指痕。
这两下不轻,打得金蝶儿头晕、眼晕、心也晕,她不了解自己犯了什么错。
“你是个奴才,对自己要称奴婢,你不懂吗?敢情是怡沁郡王府没把你给教好?”如珍睇着尾指上长而尖的精镂纯金指套,冷冷言道。
伺候金蝶儿的两个丫头赶忙上前解释“禀侧福晋,是二爷让蝶儿姑娘免称自己为奴婢的!”
迎面是如珍直瞋而来的白眼,丫头连忙缩头噤了声。她继续教训道:“二爷是让你在凌云院、在他面前不用守规炬,你可别真把自己当成他的未婚妻!我不管二爷怎么宠你,在这王府内,你不过是个丫头,就要给我守着本分,别妄想逾炬,听见没?”
“奴婢听见了。”金蝶儿细声应答,眼角落下的泪水经过方印上的掌痕,更显热辣的疼。
她泪眼汪汪的惹人怜惜样,看在如珍眼底,愈是不爽快。这丫头果真我见犹怜、楚楚动人,才得以引诱了庆焰,害得她让儿子成为郡王东床快婿、格格夫君的梦想破灭!要是早能同德媛格格定亲,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什么“真假锦绣”的荒唐事!这下儿子甚至胡里胡涂地迷恋一个下婢,待消息传到她的死对头丽瑾如夫人耳里,要教她面子往哪儿摆!
“哼!小贱婢,胆敢背着主子勾引男人,想飞上枝头成凤凰吗?”她下了贵妃椅,轻步至金蝶儿身边,凝睇着华美精致的嫩绿衣饰“月珠,过来!”
她在贴身侍女月珠的耳旁细声交代,月珠面露惊色地望向王子,惶惶不安,不敢放手去做。
“这是我的意思,谁敢多说?去做就是!不然我先叫你好看!去!”
“喳。”月珠无奈地转身先跟另两个小仆附耳,才唤金蝶儿“姑娘,侧福晋有令,要你跟我走。”
金蝶儿心情沉重,不知道侧福晋又要做什么?她站起,跟在月珠身后,下了画舫。
月珠领她走到湖畔不远绑有汲水桶处,一个示意,小仆随即架住金蝶儿的臂膀,让她惊慌失措,仓皇不已。“你们做什么?”
小陶和小莎想要去帮忙挣开,让月珠给挡下了。“这是侧福晋的吩咐,你们敢插手,不怕侧福晋罚吗?”看着两个小婢手足无措地退下,月珠去打了一桶水。王子的命令,她也只能照办了。
觑向金蝶儿,她放胆转达王子的意思“侧福晋说,这套衣服穿在你身上,是给糟蹋脏了,要我用雪玉湖的水给洗一洗。”说完,满满一桶水就当头狠泼而下,把原本清青灵亮的娇甜人儿弄得说不出的狼狈。“侧福晋说得要用上三桶水才成。”随后又去汲了一桶,再泼。
在舫上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庆煖,见着月珠竟然对金蝶儿浇了一身水,吃惊地站起。
“哎呀!娘,您怎么能这么做?”
“怎么不能?”如珍瞟了正遭非难的金蝶儿一眼,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贱丫头,坏你哥哥的好姻缘,让我格格媳妇的心愿落了空,我这样待她,算客气的啦!”
“您唉!至少她很讨哥哥的欢心,您这么做,怕哥哥会翻脸啊!”庆煖不晓得这事会怎么收场,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当个旁观者,否则对哥哥难交代。再者,正在落难的,还是个比花娇甜的佳人呢!眼前正是英雄去救美人的好时机。“住手--”
如珍望着他奔去解救金蝶儿,不大高兴地啐了一声:“多事!”
庆煖赶去岸旁,制止正要倒第三桶水的月珠,命抓着金蝶儿的小仆役放手,同时顺手把瘫软且湿淋淋的金蝶儿接过怀里,用他唇红齿白的俊脸给她个最温柔的迷人笑容。
“没事了,小蝴蝶,有四爷在啊!四爷保你,别怕!”
金蝶儿脸上是水是泪分不清,不停颤抖,是因为湖水的冰、金风的冷:也因为侧福晋的冷言冷语和对她严重的鄙视。没错,这身华丽的衣裳,她是穿得不适应,因为不配!像她这样只适合穿丫头衣裳的下人,凭什么站在庆焰身旁?
一股孤独而凄凉的无肋感袭上心头,如洪水般冲走她的所有;她不该在这里,那她该去哪里?她没有爹娘,不再是郡王府的丫鬟,又不具资格立足于靖亲王府、她所爱的人身边,那么她该去哪里?
猛然推开庆煖的怀抱,她漫无目的地拔腿狂奔而去,不顾两个丫头在身后叫唤,也不管庆煖怔愕的表情。她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地跑,期望能够找到让她停下的最终依归--
冷凛的风呼啸而过,湿透的衣裳那寒冻气息穿透她身上每一个毛孔,身体好似麻痹了
楼台亭榭、花草流泉一一从身旁流泄而过,朦胧的泪眼什么也看不清,她伸手擦泪,忽然“咚”的一声撞上了人!头晕目眩跌坐在地之际,听见一个奴才喊嚷着:“哎!你谁啊?怎么匆匆忙忙地横冲直撞,还冒犯了咱们郡王爷!”
仰头望去,华贵高耸的颀长身影矗立在光芒四射的金阳下,她忽地心生寒悚
“主子,这是刚煮好的姜汤,你快喝下。”小陶递给在炕上温被取暖的金蝶儿一碗热蒸蒸的姜汤,催促她快些喝下。看她面唇苍白,羽睫下的瞳眸里盛满凄凄恻恻的心绪,说有多教人心疼,就有多教人心疼!“没想到侧福晋会这样欺负人!等爷回来,一定要说上一说,让他知道你有多委屈!”
在凌云院内,这是她们是头一回面对女主子。伺候着金蝶儿,她与小莎都很喜欢这个甜甜婉丽的主子,尤其金蝶儿对她们十分体恤平和,主仆问没有距离。
“不!这没什么,千万别让爷知道。”金蝶儿赶忙阻止小陶告状的念头。“爷近来忙,别让他为这种小事伤神。拜托了,小陶”
小莎听了深表赞同“是啊!你说了,是想爷怎么呢?侧福晋可是爷的亲生娘,你该不会要爷为了主子去和亲娘翻脸吧?会害了主子的。”
“什么呀!难不成就当哑巴、吃闷亏啊?”小陶为之气结。“不成!就算爷不能帮着出口气,至少也该知道,他的亲娘多看不起他选上的姑娘!左一句勾引人的丫头、右一句没规矩的奴才,主子在她眼里只是个奴才根”
“小陶!”小莎迅速捂住小陶的嘴,把她拉到一旁撇嘴轻声示意“你伤了主子了!”
瞄着金蝶儿略颦的黛眉与黯沉的眸光,小陶意识到自己一时口无遮拦,连忙噤声不言。
在这段时间里,金蝶儿已经知晓金钗的故事,也了解此刻自己是处于妾身末明的立场。但她实在说不出任何七岁前的记忆,弄不清当初养父交付金钗的意义,她更不敢妄想自己会从卑微的侍女身分摇身变成官家千金!养父留给她的钗钿,是她重要的物品,也是唯一的宝贝,她的心是系在上头的。初初交给庆焰,只是期望他能在盛怒过后,依然惦着她;金钗在他身旁,宛似她心魂常伴他左右,如此而已如今却弄出了这么大的风波,连她都不知如何解释。
在王公贵族的生活圈内,她的事情逐渐传开,大家更知悉的是她曾为怡沁郡王府下女的身分,于是加诸她身上的多为“勾引人的丫头”、“没规炬的奴才”等语,那一对对讪笑的眼光,是只有她才看得见的,有说不出的刺人。
初时要到庆焰身旁伺候他的想法是单纯的,谁知无意间踩入浑沌的脚印中,而他的世界是如此难以定进,她必须先越过许多洪流和漩涡才能到达,到那个她分明格格不入的世界。
现在的她,就像落在漩涡里,转得头都昏了,沉沉地想睡。
她摒退丫鬟,闭上晕蒙蒙的眼,身体又疲又重,一直往下沉,沉入没有尽头的冰渊。她的身体在流汗,可是却觉得冷,动弹不得--或许该把炕床再煨暖一点吧
王府后花园的步道上,两名身高颀长的男子缓步而行。
“大哥,您刚差人送回凌云院的小可怜,就是真假锦绣之一,也是让铁树开花的小蝴蝶。”庆煖神采飘逸,笑容满面。
“我很意外。”轩昂伟岸的庆炤淡笑应道。
“是觉得她不够妖娆艳丽,怀疑她怎么会吸引二哥?”
“不,不是为那个。我清楚老二的脾性,清粥小菜才合他的胃口。我意外的是老二也有开窍的一天。”他的笑意变深了。
“哈哈哈唯情一字,可教人生死相许。大哥也为此黯然、为此神伤过,不是吗?”庆煖懂其中的道理,然而个中的滋味,他却不愿尝试。他还想多玩几年,别那么快被套牢呢!
庆炤不以为意,只是笑言:“倒落了把柄,给你这小子笑话了。”
往昔他是绝少和庶弟交谈往来的,但三年前庆煖帮着他挽回濒临破碎的情缘,因此他独对老四有不同的待遇;至于其他人,看在妻子慕阳“家和万事兴”的婉劝上,他勉强放松态度去对待--虽然他不认为和庶弟们感情好不好,与家和不和有什么关系。
忽地,身后传来一个袅柔的声音,轻轻言道:“民女纳兰锦绣,拜见成端郡王,拜见四爷。”
两人一同停下回过身子,见着一女子曲膝福身,身段曼妙,微抬起的眼眸,流波婉转。
庆炤只是淡淡瞟睨,稍微点头。
锦绣行过礼后,一双眼直盯着他不放,虽然尽力压抑使气息得以平稳,然眉目之间洋溢的爱慕之意难以掩藏。
是他!真的是他!
她娇赧地略垂下头“十年不见,郡王爷变了。”当年他俊秀的容颜就已深深刻镂在她心坎上,情系数载;再次见到他,那英俊昂挺的风华,散发出的男子阳刚如浓郁的烈酒,已教她醺然陶醉。
“哦?变很多吗?”庆炤平淡地端详这个女子,看不出丝毫端倪。六岁那年他就开始每日至上书房习读,在府内的时间不多,只见过锦绣几眼。如果身为未婚夫的庆焰都认不出,那么与锦绣向来不相熟的他,就更不可能看出什么。
“今日风采更胜往昔。”天!他富含磁性的魅力,紧紧吸缚住她的注意力,多想扑到他怀里依偎着,感受硕实温暖的胸膛
庆炤听了只是大笑“谢谢。我的福晋如果听到了,会很开心的。”他转身继续前行,头也下回,被冷落好一会儿的庆煖也赶紧跟上。
望着两人的背影,锦绣目光仍旧炙烈。是的,就如多年前,她也是这么望着他,热烈地;而他也只当她是隐形的,从来没有给过一道经意的眼光。
天知道她有多渴求!如果这桩亲事的主角能换,那么她只要他!
走了一段路,回头不复见锦绣的身影后,庆煖才忍不住发问。
“大哥,锦绣当年恋慕你吗?”凡关乎情感意爱的事情,他这面风流宝镜都能照得无所遁形。方才那个锦绣的眸子明显就是诉说着无尽的思慕。然而除去十年前不说,她在今天是第一次和大哥见面,便发出如见着猎物一样的贪婪与欲望,未免不正常。
“不。她打从懂事就知道,将来要嫁的是焰哥哥,每回来王府就黏着老二直到回去,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少得几乎不上算。”庆炤摇头。
“但她看你的眼光不是那么说的,而且不同于一般。”
“我知道。”那种眼神他见多了。“当年她可讨厌我讨厌得紧!也很怕我。”
“为什么?”
“呵只是一些过去的童年往事等等!”他忽然忆及某事,停下脚步,敛住笑容,思绪快速飞跃而过。须臾,他眯皱一下黝墨的深瞳,扬起唇角。
不知老二还记得那件事情不?也许那一段有些幼稚的往事,可以帮庆焰分辨两个未婚妻谁真谁假。眼前他并不打算帮上,这出“真假锦绣”戏码要怎么演下去,该是庆焰他们之间的事,或许老二自己会想起那段有趣的记忆也说不定。
“听说阿玛还限了时间?”
“嗯。阿玛认刚刚那个女子为锦绣,要二哥娶她;二哥却认为他带回来的小蝴蝶是锦绣,想娶她。阿玛于是限定三个月的时间,若二哥无法辨别确认真假,就得娶阿玛认的人。”庆煖素来头脑灵动,但这种认不认的事情,他就插不了手、使不上计了。“二哥近来忙于另寻府邸,快要一个月了,我想他连跟小蝴蝶温存的时间都没有,大概也甭提面对另一个锦绣、辨真假了。”
庆煖今天是首次见到那个锦绣,依他猎艳多年的直觉,那种眼光、那种神情,都隐约带有一点青楼的习气。
“无妨。最糟的结局不过就是两个都娶,让老二尝尝齐人之福的滋味也不错。”庆炤笑得俊美而邪气“有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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