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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之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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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房以后,我一晚没睡,把自己被面上的彩绣白子图拆了下来,缝到一幅净面的床帐幔上去。

    每次把针线拉近自己脸边时,就闻到袖口上那男汗混和精液干了以后的、略带些腥的、奇特的气息。

    我的针线很慢,缝了整个晚上,才乱七八糟地缝完了。第二天的中午,抱了新缝的帐幔去后院等,一直等到他下了值,去厨房去干粮时,才见着他。

    “桑哥哥。”我赶上去。

    他看我一眼,低下头,低声应了。

    “阿婴。”

    “这是我缝给你的。”我把抱得温温热的床帐塞给他。“上头的百子图可不是我绣的,我还没那么闲。”

    “是啊,你不闲,我就比你闲。”

    “哗。”我目瞪口呆,不能相信桑哥哥一次说出这么多字。我弯下腰去看他仍然低着的脸。

    他竟然是笑的。

    “你会说话了。”我说。

    “我本来就会说话的呀。”他抬起脸,眉开展着,挑起。

    “你心情挺好吗?”我忍不住问出这样笨的问题。昨天晚上,或者现在,两者总有一者是做梦,不是眞的。

    “也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他耸耸肩“就是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不相信耸了耸的是他的肩膀。我瞪着他的身体,也不相信那青衲袄、皂压腰底下遮住的,是我昨晚见到的身体。

    “不这样,还能怎样呢?反正,怎么样都一样的。”他的嘴一仍笑笑的,眼睛却越来越黯。

    “那你以前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

    “以前吗?以前以为话都可以放着,等我想好了要跟你说些什么,要怎么样说出口,才跟你说话的。”

    “所以,现在都想好啦!?”我也故意开心起来,心里担心着,知道不对了。他一定是决定了什么。我努力轻松着,盼望我们可以不要谈到那一步。

    “不是我都想好了。”他问也不问地把我给的床帐挟在腋下。“是你要嫁了。”

    “不是我要嫁,是阿爹要我嫁”

    “不都一样吗。”他的眼睛始终不看我的眼。“所以啊,趁还说得到话的时候,随便多说一些吧。过了明天,我又要去抓人去了。”他不笑了,对他是容易多了,像抽去眉间硬撑住的横闩那样、眉头又倏地皱拢。

    “你这一腔不是抓到贼了么?”

    “抓了两个不当事的小贼,这还是靠了邻城的封武举、带了二十几名伴当帮忙,才抓到的。”

    “封武举?”我有心把话题兜远些,像他说的,随便多说些吧。

    “邻城的武举人封侵云。”他诧异地看我一眼。说了这么些话,他这会儿才头一次看了我。“就是你要嫁的人哩,官长没告诉你?”他称呼官长的,就是阿爹,我们这城的城主。

    “没有告诉我。连我要嫁的事,都是道人青肚子听了你说,再告诉我的。”我忽然想到个问题。“你一向和青肚子说许多话,是不是?”我这才相信了他一直都能说话的,就只是不能同我说。

    “青真人有意思得很。我一跟他说话,就忍不住要说许多。”

    “结果城里就只我这个要嫁的人不知道。”我踢一踢石子,踢出只大蚁来,我见了顺脚就想踩,却觉得虚懒,连踏都懒得踏了。想来阿爹就知道会有人告诉我的,他连亲口对我说都懒得。“是不是我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阿爹看见了不高兴,要把我赶出去?”那只大蚁兀自东走西走,自以为很机伶的样子,不知道方才差点就被人踩烂了。

    “你像你妈妈么?我倒不知道。我被官长带进来的时候,你妈妈已经不在了。”

    “我也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乱猜的。”

    “官长不会不高兴你的。”他安慰着。

    我心里一暖,去握他的手,他却把手移开了,假装去掸衣衫,做得倒也自然。他却一点不知道我昨晚都拭过他的身上了。

    “官长倘若厌憎你,不会替你说给封武举的。”他平平的说来,没有什么恨嫉的样子。“那封侵云人很漂亮,比我高了一个头,又白。”

    我听了跟没听一样。高与白跟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有啥相干!?又高又白的人难道还少了,庙殿里的七爷就现放着一个。我没好气地胡思乱想,嘴上突然问——

    “如果我要嫁你呢?”话出口,自己也吓一跳。却也不怎么真吓。

    桑哥哥停了步子。没动没静地“唬”一声翻个身,坐到树干上去了。

    我抬头看他,却见他东张西望了两眼,像在查看有没有人走近。查看完了仍不下来,就坐在树干上和我说话。他以前在我面前动也很少动的,看来他是大大地不在乎了。

    “我本来要杀了他的。”树上的声音说。

    “杀谁?”我这下才真一吓。

    “封侵云。”他开始摘叶子,一片一片掷在我头上。这本该是好玩的事情吧?可是我们两个一点也不开心。

    “我们打听到登亨艳——就是我们要抓的大贼。”他解释一声。“打听到他在一处牛棚附近走动过。我们一伙人赶过去,自然是封侵云和我两个先赶到牛棚。依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登亨艳有多少党羽,要等一伙人都到了再搜牛棚。我也听人说那贼的厉害,但那时候蛮横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隐隐觉得最好是他跟我两个就冲进牛棚,撞上贼,两个都给杀了最好”桑哥哥就坐在我头顶的树干上,两天腿晃荡着。我坐在树底下,抬头正望见他两腿之间。我想起昨晚,他的蛮横、他的弱,我都见过了。

    “我理都不理他,就往牛棚里钻。封侵云倒不跟进来。”桑哥哥这时忘记要安慰我了,提起封侵云三字,就尽是轻蔑嫉恨。我听了到高兴。

    “我见他不进来,就喊了他一声,跟他说棚里没人,他这才进来,看见地上躺一只刚剖的牛,脏腑流了一地,那牛没死净,忽然一挣,封侵云骇一跳,猛地退两步,直退到我身前。我只素把手里的刀往前一递,就结果他性命了。我刀柄一紧,就要下手,突然两个小鬼从棚顶扑下来,一个攻他,一个攻我,攻我的一个看来才十四、五岁,使的解腕尖刀上还有血,是才杀翻了牛,就被我闯进来。我倒还想宰了两个小鬼,再戳了封侵云也成,就推到小贼头上得了,可几个脚快的伴当已经赶到,三两下把两个小贼擒下。我当时还只怨小贼坏事,眼下跟你说起,却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天地可诛。”

    我听得惊心动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来是生性匪类,虽被官长养了十三年,狼子也驯不成家犬。”桑哥哥幽幽说了这两句,不再说了。

    “也也不用一定杀了那位封封武举人的。桑哥哥,如果你要,就我们两个自己走了吧。”我昨晚坐在柜中、见他落泪时,就这么想了,直到这下,才说出口,眼面前也没人,却像对自己说的一样,不怎么艰难。

    桑哥哥坐到树上去,看不到我,想来说话也容易些吧。

    “阿婴,我小时候跟了做盗贼的父亲,东逃西窜,没有一餐饭是坐在桌前吃的。做成了买卖,看的是苦主死前恨毒的眼;做不成买卖,看的是官里轻贱的脸,临了被官长绑了、扯住了头发看自己爹爹人头落地。阿婴,这样的日子,我是再不要过了。”

    我听得心里无比疼惜,站起来望他,却发现他早把脸隐到枝叶之间去了。

    “也不见得要过这样的日子啊。”我对着枝叶说。

    “总是得一世逃躲的。”桑哥哥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看着我——

    “我要杀封侵云的时候,也只想到让你一时无人可嫁,我自一个人去亡命。却没想过要带了你一道走的。只杀封侵云、不杀官长,害你陪我一道过逃亡的日子,哪里是一名男子为心爱的女子做下的事;要杀了封侵云,再杀了官长,我又哪里能再以杀父之仇,与你相见。”

    我听桑哥哥说起要杀阿爹,自然震动,却也并不比听见他要杀封侵云时,更加的骇怖。桑哥哥当然认定阿爹是我至亲之人,不知道我只当阿爹是阿爹,有什么烦恼欢喜,想都没有想过要去对阿爹说的。

    “阿爹其实不怎么在意我的,我跟你走得远远的就是了。”我嘴里说走得远远的,实际上我对世界的大小,全不知道究竟,城名是听说过几个,方位远近,终究一点不知。

    桑哥哥轻轻叹口气——

    “一个人都不杀,躲得远远的过日子吗?阿婴,天下若要选最好面子的人,就是官长与那封武举争第一了。那封侵云与我一同捕贼时,路上如果踏到一个泥洼,弄脏了靴,他立时便要换了干净的鞋再走。贼人兵刃削落他的头巾,他马上退到一边,把头巾好好戴正了,才肯再厮杀,两次都为了这样,没赶上贼子。”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倒不这么讨厌那封侵云了——

    “阿爹到没有这样整齐。”起码我亲眼见过阿爹散乱头发,奔到大树头去用手掌挖土坑的。

    “官长么,你难道没听说他当初是怎么对付你母亲”桑哥哥突然住口不说了。

    “怎样对付的!?”我头一次听人说起妈妈的事,心里自然着急得很。

    桑哥哥支吾了几句,显然是不想说给我听。

    “桑哥哥,你不说给我听,再不会有别人说了。”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官长把你的母亲私刑了,绑在有机关的木驴上,让她流血流到血尽而死的。”

    我那晚在大树头窥知了阿爹将妈妈尸体立葬,连草席都没裹一张,就晓得阿爹是恨极妈妈了。现在听桑哥哥说出这私刑之法,也就不那么惊骇,只是心下无比凄惨,缓缓坐了下来。

    人的爱与恨都这样巨大吗?巨大到爱要靠杀人成全、恨要靠毁灭才能终结?

    桑哥哥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有伸手来扶——

    “对你不起,阿婴,我是要跟你说知,官长就为了你妈妈伤了他做城主的颜面,才用到这样的手段”

    “我本来知道的也差不多,没关系的。”我硬笑了笑,自己也知道勉强得很,人不知又问:“你知不知道妈妈是怎样伤了阿爹的颜面?”

    “总不外是与别人有了情事吧,我也不知道的。但官长这样的人,对爱情不大会在乎的,总是出了这样的事,官面上不好维护吧”

    我并不这样想。阿爹那一晚在月光下的哭喊,并不尽然是毒恨的。爱到一个蛮横的地步,不也一样么?我望着桑哥哥——

    “若换作是你呢?”

    “换作是我!?”桑哥哥再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我我我只怕也要杀了她的,”他低下头来,涩然说道。“我爱便全心地爱,自然也要别人全心对我我从小跟了贼伙打劫,也只要完整的物事,再贵重的东西,残破了的我便看都不看一眼。”

    “所以啊,你也是一样霸道。”我心里一片混乱,烦恶欲呕,扶了树站起身,嘴上勉强调侃一句,却只想回房去一个人待到,也不想想——不知道的事情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每多知道一个人、一件事,便又走远了一步,越走越回不去了。知道了阿爹,知道了妈妈,知道了桑哥哥,回不去了。

    隐雷一样的鼓声传过来,咚咚咚咚,一记一记敲在心口,替我数着我越走越远的脚步。

    “官长升堂,我要去值班了。”桑哥哥慌乱起来,望着我,不知所措。“明天立春,上午打了春,下午我就走了,总会拖过你嫁出了,我才会回来的。你好好嫁到封家吧。”他眼睛垂下,声音低了。“话说了,也就是了。我们不要再见了吧。”他说完,看也不再看我,转身狂奔而去。

    “倒不问我为什么送他床帐。”他人一走,我孤单了,马上就很习惯地安易下来,觉得绝望的自由。

    “也不过就是百子图上的一个人。也不过就是一个人罢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道要觉得什么,空空的、又太挤。

    “反正就是这样了。”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一直不停跟自己胡乱说着话,不让心里得空闲,怕真咀嚼出什么滋味来,自己受不住——“又也许什么滋味也咀嚼不出,穷担心呢?”我还没走到房间还没看见那铺被拆了彩绣的秃被面“原来百子图上的每个孩子、眉眼都被绣死了的,不能转脸去看旁的孩子在作什么,所以能这么一径笑嘻嘻地乐着,一径乐下去了,乐个千年万年,到被子坏烂了,也是一样地乐,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没有爹妈也没有姓名”我在正午的大太阳底下拖着脚步,尽由着脑中胡思乱想,硬是不放自己去感觉,终于走到房门口了“许是昨晚缝针线,一晚没睡,现在累到了,要睡了,要睡了”我把房门在身后一关,迎面扑过来秃白秃白的白被面,我一松、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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