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乱七八糟的念了一大堆的,我根本没能,也不可能记得他到底念了什么。但尽管我使力的把手往回缩,奇怪的伯伯还是不断地念着。他也没有放开我的手,他领着我的手,从那个妈妈说是我爸爸的男人的额头开始,不停地往下摸,我摸了眼睛,摸了嘴,摸了下巴,摸了胸口。
每一个碰触都是冰冷的。异常的冰冷。
我其实对这段回忆没有印象,除了触摸那个妈妈说是我爸爸的感觉之外,其它的部份都是我的家人转述的。
很久之后,我开始有了记忆,也到了可以懂点事情的年纪,外公外婆才跟我说爸爸是死于肝癌。民国七十一年夏天去世,那年他三十一岁。
那天开始,我上学都要在左边的袖子上别上一块米黄色的麻布,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外婆说,那是家里有人去世要戴的。要戴个几天,每天都要戴。
外婆在我已经要上国中的时候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要为爸爸哭。一种永远都再也见不到爸爸的感觉对我来说就像只是遗失了一个玩具,我不知道它掉在哪里。
也可以说是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一个玩具,我只是曾经听人说过它,或是曾经看别人拥有过,但在哪里听过?在哪里看过?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跟爸爸的永别对我来说完全没有影响。因为我并不认识他。对,我不认识我爸爸。
虽然我知道他有个名字,外公外婆大舅舅大舅妈小舅舅阿姨叔叔们常常提起他的名字。
“我爸爸叫吴富松。”我说,顺手从皮夹里拿出我的身分证给王小姐和魏先生看,他们有些惊讶的。
“为什么你爸爸的名字还在呢?不是通常会在名字下方写上“殁”字吗?”王小姐好奇的问。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清楚。虽然我也认为应该有个“殁”字来证明这个家伙已经不存在。不过,有时候不经意的瞥见爸爸的名字,我都会有一种想认识他的念头。”
“为什么?”
“你想想,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他的名字跟着你的身分证将近三十年,你只要拿出身分证就会看到他,你的皮包或皮夹装着身分证,而你每天都带着他,就算他不是你的爸爸,你会不对他有好奇心吗?”我笑笑的说。
“那,有个比较无礼的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王小姐的眼神有些歉疚。
“没关系,你说。”
“你不曾为你爸爸哭过吗?你刚刚描述父亲去世十分地轻描淡写,态度有些不恭,甚至用了“那家伙”这个名词来称呼令尊,但你的眼神里对这样的态度似乎不是那么的有把握,是不是其实你也对他有很多的怀念?”王小姐的表情转趋镇定。
“不瞒你说,我确实对他有怀念。但我真的不认识我的爸爸,所以我不认为那样的想法叫做怀念。应该说”
“应该说?”
“我想,应该说是遗憾吧。”
“嗯?”王小姐似乎不懂我的遗憾何来,她摇摇头。
“我在小学的时候成绩非常的优秀,在国中的时候很自然地在所谓的资优班里名列前茅,高中的时候比同时期的朋友都还要清楚自己将来想学习些什么,走什么样的路,我大学的时候家道中落,为了完成学业拼命打工。我认为我的前半生走得很悠然自得,整个过程看在家人眼里也充满了骄傲。”
“所以”
“所以,我觉得这份骄傲的感觉,那家伙应该也要有。”我笑了笑。王小姐也笑了笑。
“所以我说遗憾了,那家伙没能感受到这份骄傲。”
王小姐不停地点点头,脸上的笑意不断,旁边的魏先生也笑了笑。我想他们都应该了解了我所谓的遗憾。
“在这之前,你问过我,爸妈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简单的人,对吧?”
“对。”王小姐点点头。
“我想,他应该觉得我是个不简单的人吧。”
“为什么?”
“因为,没多少人会敢用那家伙三个字来称呼自己的爸爸的。哈哈哈!”
我笑了,王小姐跟魏先生也笑了。小小的公园里回荡着我们的笑声。
这份笑声也有遗憾,不知道“那家伙”听见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