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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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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叹了口气。

    周瑜这一声怒吼实在太响,他虽然已经远远躲开,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公瑾毕竟只是个人,不管他再如何出色,再如何睿智,也有无法忍受,无法冷静的时候。

    而且,他已经忍耐太多,忍耐太久了!

    抬起眼,忽然发觉,身边左右,周善和周营的脸上,也都显出凝神的症状。陈江越远远坐在庭院之中,低着头,却不知在些什么。

    小乔叫道:“玉郎!”

    周瑜脸上肌肉不住发抖,瞪视着小乔。

    “玉郎,你可知道,我听姐姐亲口说出此事之时,是何等的无助,何等的害怕!”

    周瑜看着小乔失去颜色的面孔,心中一动:“俏俏”

    “玉郎,请你听我说完,好么?玉郎,你坐下来,好么?在我心里,我的周郎,任何时候都是儒雅风流的,恢弘大度的,坦然自信的。”

    周瑜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他垂下头,佩剑入鞘。

    “俏俏,你受惊了!”

    “不妨事,玉郎。我初闻此事,惊骇之念,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周瑜颓然坐倒,道:“我心中最怕之事,果然还是发作了。”

    小乔一愣:“玉郎,你对此事,早有所感么?”

    周瑜脸色灰白,点一点头。

    小乔看他半天,才鼓足勇气,低声问道:“你已猜到那人是谁?”

    周瑜不答。

    室内沉默了许久,小乔道:“玉郎,江东已非你我可留之所,我们”

    周瑜失神地看夫人一眼。倏忽间,他下唇上已起了两个豌豆般大小的水泡。

    “我们是否该另择他处隐居,退出这是非丑恶之地?”

    周瑜伸舌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剧烈的疼痛使他皱了皱眉,神智也清醒许多。

    “如此混乱之世,我们又能退到哪里去隐居?”

    “很多地方啊,听说交趾安宁,我们可以去那里罢?还有西川,成都你不是有一些朋友么?”

    “俏俏!”周瑜无奈地挥了挥手,道“眼下局势,你还没明白啊!如今战乱四起,人命如蚁,绝对没有任何郡县乡镇,可称安宁和平之地。交趾、西川,现在不过是暂时苟且偷生而已。刀兵大兴,迟早之事。”

    小乔道:“那玉郎,你说我们去哪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便是。”

    周瑜点头,神色渐渐坚定起来。他忽然高声冲门外叫道:“来人。”

    脚步响起,不一儿周营推门进来。

    周瑜道:“给我传令下去,明日全军休息,五操全免,各营军士均须留在营帐之中休息,什长以上军官,登上自己的战船查验,要保证能随时启航。还有,再去吩咐伙房,杀猪宰羊,犒赏三军。”

    周营应诺一声,悄悄瞥看小乔一眼,转身而去。

    这时,庞统走了进来。

    周瑜注意到,他手上多出两份信函和一个小布囊,便问道:“士元,有急事么?”

    庞统沉声道:“朱太守飞函,说道已将王威等江陵叛将,包括阿飞军的细作黄叙等七人在内,全部处死,以免后患。”看看周瑜夫妇,补充一句:“下面签署的长官名字,是朱治和公瑾二人并列。”

    小乔怒道:“猜忌之刻,竟已如此了么?”

    周瑜沉默片刻,才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可惜了那少年!”

    拦住忿怒欲言的小乔,续问:“还有什么事?”

    庞统道:“有人赠送公瑾蜂蜜之液汁,士元不敢擅专,特来询问公瑾如何处?”

    “哦,何许人也?”

    庞统道:“阿飞。”

    庞统道:“正是。阿飞遣使遗书,附赠此物。”

    “书信何在?”

    庞统从袖中取出一函,递给周瑜。

    周瑜不接,只道:“士元请念给我听。”

    庞统点头,展开那信,慢慢念道:“公瑾台鉴,将军用兵如神,所向无敌,阿飞一向极为钦佩。然之所以周流天下而无容足之地,百战百胜而无尺寸之功,身入险地,为人先驱者,盖得主则为义兵,附逆则为贼众故也!”

    “附逆?哼,何为附逆?他阿飞自己,难道就不是逆贼么?士元不必再念了,他的意思,我已尽知。”

    小乔却恨恨道:“飞帅说得半点无错。孙仲谋就是一无耻逆贼!”

    周瑜烦躁地看她一眼。

    “俏俏!”

    小乔道:“好了,不念就不念。”

    周瑜又对庞统道:“士元请替我拟一封回信。就说,飞帅良蜜,周瑜拜领,其他不敢言也!”

    庞统道:“士元明白。”

    小乔道:“士元,把那蜜给我,我倒要尝尝,飞帅所赠之蜜有何特别。”

    庞统应道:“是。”把那布囊交给小乔。

    小乔慢慢取出那小小瓦罐来,其状如圆鼓,颇为有趣。

    打开来,一股甜香,顿时沁出,细细绵绵,微微悠悠。

    周瑜轻轻吸吸鼻子,侧头看去。

    小乔取过羹匙,喂给周瑜。

    周瑜微一皱眉,勉强接受,一品之下,顿时面容一改。

    小乔又舀了一匙,自己也尝了一口,舒眉赞道:“入口清香而含苦尾,余味甘甜而不腻,这是什么蜜啊?”

    庞统道:“此乃西川‘黄连蜜’。”

    “黄连蜜?”周瑜忍不住问道:“何谓‘黄连蜜’。”

    “西蜀之地老林之中,有野生植物,名为‘雅连’,俗称‘三枝叶’、‘三颗针’,其色黄,性苦寒,所酿之蜜晶莹剔透,爽心除烦,可惜时已冬季,若在仲夏,佐以冰水浸润,实为消暑最佳品。”

    周瑜哦了一声,忽然醒悟:“他是在讽刺我先甜后苦么?”

    庞统一愣。他料不到周瑜现在如此敏感,惟有苦笑。

    周瑜忽然也苦笑起来,自嘲地摇头:“飞帅以此等难得上品相赠,其实一番好意,我倒是小人之心了。”

    轻轻推开小乔的羹匙,让庞统把外面的心腹都招进来。

    周营、周善、周良、陈江越等人鱼贯而入。

    小乔又取出几把蜜匙,周瑜接过,道:“飞帅馈赠,大家都来尝尝。”

    各人品尝之后,都说很甜。

    周瑜嘿地一笑,忽然对周营道:“周营,你愿意投降阿飞么?”

    话出意外,周营顿时张口结舌:“我我”

    周瑜面带讥讽笑容,看着他:“我记得你原来在飞月军中,号称三大飞骑之一,什么时候变成说话吞吞吐吐之辈了?”

    周营满头大汗,说不出话来。

    周瑜又转头去看周善:“还有你,你以前在飞月军中,也算一号人物了,是战是降,你有什么法?”

    周善黑脸也紫了,憋了半天,道:“小人一切,全听将军的。”

    周瑜嘴角微张,冷冷一笑。

    接着仰头望天,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不到我周公瑾,自命才智无双,从善如流,今日却落得众叛亲离,走投无路,连心腹部下都不愿直言的地步。”

    周营是周瑜的族弟,周善亦可算周家军的宿将,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孙策从袁术军中脱身举事时,兵不满千,周瑜以周家私兵三千相赠,他二人便是这支私兵的首领。孙策从父亲的旧部、朱治、吕范的部曲以及周瑜所赠这支私兵中挑选了一千精锐,作为自己的亲军,号称飞月。

    东汉建安四年,孙策西讨黄祖,兵至石城(安徽池州)时,得知黄祖部下刘勋已率轻兵离开皖城(今江西安庆)去海昏(今江西永修)。周营立刻建议孙策遣一支人马前去彭泽(今江西湖口东)拦截,主力急袭皖城。孙策和周瑜均以为然,就令他与孙贲、周善一起,率兵八千到湖口截杀刘勋,孙策自己则与周瑜率兵两万奔赴皖城,一战而克之,俘虏了包括刘勋妻子在内近四万人。

    周营这一路却不大顺畅,主将孙贲刚一交战,便意外中流矢受伤,连说话都很困难,士气一时大为低落。周营眼见情况危急,振臂大呼,同时周善率百余悍骑,奋勇当先出击。余众受到鼓舞,一拥而上,一举冲破刘勋的箭弩之阵,杀得刘勋心胆皆裂,匹马逃往楚江(九江西马亭)。

    此战大胜之后,孙策对周营、周善刮目相看。当即任命周营担任刚刚扩充到三千人的飞月军中军司马,周善为他的副司马,指挥飞月中军的一千骑兵。军中将周营与上军司马宋定、下军司马陈武排列在一起,尊称为飞月军的“三大飞骑”此后孙策一直把他二人带在身边,不离左右,在平定江南的大小征战中,他们都是飞月军最得力的将领。

    孙策意外中箭毒发而死之后,飞月军上下一片混乱,上军司马宋定莫名其妙地成了贪污犯,被迫逃亡;下军司马陈武则在吕范、朱治等重臣的支持下积极谋夺全军的指挥权。周营本无其他靠山,此刻见势不妙,悄悄向吕范通融,得以带着周善离开飞月军,返回旧主的麾下。

    周营经验丰富,周善勇猛善战,二人一向为周瑜所倚重,所以周瑜很知道他们的真实法。

    但面对如此困境,越是了解内情的高级将领,越是感觉前途渺茫。

    因为大家都明白,主公自己,几乎已经没有了归属之地。

    这种情况下,周瑜又怎么能期望得到他要的回答呢?

    庞统面无表情,忽道:“江夏驻军近四万,我等以目前这一万军去攻江夏,既无攻城重器,又无充足粮草,信心不足,士气低落,犹以卵击石,取胜几率,十停里不超过一停。”

    周瑜止住笑声,侧目道:“士元所言极是。所以现在,我希望士元你能为我做件事情。”忽然之间,他又恢复了冷静。

    他吩咐道:“你们都且出去,士元、周良留下。”

    众人依令而出,室内只留下庞统和周良。

    周瑜道:“士元,我军现有军粮如何?”

    庞统道:“可支十日。明日一早,江陵城中还有十日之粮运到。”

    周瑜哦了一声,诧道:“这却如何得到?”

    庞统道:“昨日我私下去找了董允大人。另有二千石楼船一艘,是董大人以前的座舰,我已命人接管,可随军一并东去。”

    周瑜面上现出感激之色,道:“有此十日之粮,我便可尽力一搏了。士元,多亏你!”

    庞统低下头,道:“此士元份内之事。”

    他心乱如麻,身如火燎,几乎就忍不住夺门而出的时候,周瑜问了一句:“士元,江夏情况如何?”

    庞统心中叹息,但还是飞快地回答:“细作来报,甘宁昨日已被黄祖打入死牢。”

    周瑜点点头,忽然长叹一口气:“此次出征,是我从军以来最没有胜算的一次,我不士元陪我冒险。而且,我有件重要事情,要拜托士元。”

    庞统道:“公瑾请说。”

    周瑜慢慢挺坐起来,道:“我有一挚友,乃临淮东城人,姓鲁名肃字子敬。此人体貌魁奇,思度弘远,善能廓开大计,助画方略,实乃天下奇才,明君若得其佐,功业必成。”

    庞统心头一凛,道:“我亦久闻其名。”

    周瑜道:“子敬去年听我之劝,随我东渡,我本欲将其荐给伯符,岂料尚未得便,伯符已薨。其后子敬祖母亦谢世,子敬不得不还葬东城,至今滞留未归。”

    庞统心:“就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能回来?”

    果然周瑜叹道:“我的事,士元尽知。对你们二位,我心中,一直深感歉咎。若伯符在,别说子敬,就算是士元你,也必早已高居幕中,为我江东谋主。而今仲谋唉!”

    庞统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公瑾这是要把后事托付给我了。”一时间心中酸甜苦辣,极不是滋味。

    他虽直气壮,殚精竭虑的一意要背吴叛周,但对周瑜本人,却是依然割舍不下那一份知己之情,当下慨然道:“公瑾不必多言,有甚吩咐,只管道来。”

    周瑜道:“子敬前日来信,欲就附其同乡巢湖的郑宝。郑宝何人,一庸匪耳!我已急去书制止。士元待我军出发后,可暗去曲阿(今江苏丹阳)一趟。”

    庞统道:“曲阿?子敬先生不是在东城(今安徽定远)么?”

    周瑜道:“当日子敬随我渡江,并携家族青壮老弱,其母等眷属,目下皆居于曲阿。士元去时,子敬当已接到我的信赶回曲阿,他自留在那里等你。”

    庞统点点头。

    周瑜道:“去年东渡之时,我曾让周良在子敬之侧随伺,他与鲁家颇熟,我命他随士元同去,轻车近路,万无一失。”

    庞统皱眉道:“嗯,接到他之后,我们去往哪里?”

    周瑜淡淡一笑:“昔汉伏波将军马援初见光武帝时,曾说‘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士元与子敬俱是可安天下的大才,岂无择主之思乎?”

    庞统脸上一红,不明不白的,心内突然一阵激动,说道:“我当然有所斟酌。但若公瑾能当仁奋发,挺身而出,我庞统愿永为你幕中之宾。”

    周瑜双目一紧,盯着庞统。

    庞统自知失言,话一出口,已是懊悔不迭:“明晓得他个性固执,不听人劝,我何必要跟他说这个?就算他现在愿意自立为主,难道我就能跟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唉,任性妄言,修炼太差,徒然让他起疑。”本欲再辩,但话到嘴边,却又住了口。周瑜为人虽然性度恢廓,却也精细之极,闻弦歌而知雅意,自己再要巧言相欺,掩饰两句,更是欲盖弥彰,遮无可遮了。

    硬着头皮,装出一副坦诚相待的样子,静静看着周瑜。

    周瑜收回目光,低下头去,道:“周瑜愚顽,不能为主上同僚见容,以致连累士元也一直不得施展才华。此皆周瑜之过。我现修书一封,士元见得子敬,可将信函与他,他自然明白,定随士元同去。”

    小乔在旁边铺开一方白绢,定砚磨墨,取笔吹毫。

    隐隐的,庞统感觉到,周瑜对他心中所,已经完全清楚。

    不过他似乎并无恼怒反对之意,相反还颇有欣赏同情之念。

    庞统也不再多说一字。

    知己之交的可贵,便在于此。

    周瑜从妻子手中接过笔,略一思忖,便即挥毫如风,不一刻书写完毕,签上自己的名字,上下看上两眼,点一点头,吹上一吹,放下笔,卷折好信。

    “士元,你和子敬,皆是王佐之资,我毫不怀疑你们的前程。不过周良自幼便跟随于我,情如手足,还望士元日后,多多照拂于他。”

    庞统接过白绢,道:“公瑾自有主见,毋须我再多劝。公瑾放心,其他我都有数。”

    周瑜看看庞统,欲言,却又止。

    庞统扫一眼小乔,张张嘴,也即闭上。

    小乔道:“士元不必多虑,妾身自随公瑾,生死同行。”

    周、庞二人对视一眼,庞统苦笑:“我先出去了。”转身而去。

    周良早得到周瑜指示,给主公最后磕了三个头,一言不发,跟着庞统出去。

    周瑜看着门,怔了一儿,转回身。

    小乔的双手,已紧紧抱住了他。

    夫妻二人,久久无语。

    过了很久,小乔道:“玉郎,我瞧士元他”

    周瑜道:“嗯,我知道。”说了这句,沉默许久,又加了一句:“他是对的。”

    小乔懂悟,便不再言。

    周瑜轻轻抚摸着爱妻的秀发,看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神伤。

    “俏俏,我们明日便出发。”

    十月二十七日,夜。

    风力,中级。有细雨。

    周瑜的船队,在这丝丝潮气中,慢慢已近夏口。

    探子的密报接连不断地传将过来,敌军的布置渐渐清晰可见。

    周瑜神情如初,脸色不动,心中却越来越冷。

    没有了甘宁的江夏,阵势依然如此工完善,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小乔坐在他身旁,担心地看着他。

    周瑜轻轻揽住爱妻的细腰,目视周善、周营、陈江越三人:“你们几人,各有所长,若得施展,日后不难出人头地。跟随于我,实在渺无前途。”

    周善忽然跪地磕头:“小人兄弟从小追随将军。现在我弟与庞大人同去,我家中已无后顾之忧,小人再无牵挂,此生也不再跟别人,当随将军死战。”

    周营也跪倒在地,道:“周营与周善同心。”

    陈江越大声道:“夫人身边,怎么能没有江越?”

    周瑜看她一眼,陈江越瞪大眼睛,毫不退缩。

    周瑜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陈江越所谓“夫人身边,怎么能没有江越”其实夫人二字,应该改为“公瑾”才对。

    他哈哈而笑,拍拍二周的肩膀,又看陈江越一眼,道:“江夏军虽众,但甘宁受缚,聘乃客居之身,群龙无首,黄祖乃我等手下数败之将,何足道哉?敌军现在是一群乌合之众,有你们助我,此仗我未必便输。明日,让我们和江夏军决一死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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