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四只青花小瓷瓶摆在央落雪面前,他拿起来放在鼻子底子嗅了嗅。朵兰的手紧紧地在袖子里握了起来。在第三只瓶子的时候,央落雪的手顿住。
“海兰香。”他将蜜饯送到嘴里,轻轻咬下一块来“果然是特制的。”
朵兰脸上发白:“被下了药?”
“说起来,只是一种香料,但是和药性相冲,到了你姐姐身上,就变成了毒药——”
朵兰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得可怕。
事情太可怕。
姐姐的饮食与药物一向由姐夫亲自打点,她一直以为那是爱的表现,她没有想到,那样的浓情蜜意底下,藏的是杀机。
“央神医。”一人走来,还没有到药阁就这样招呼,很轻松的亲切。映入朵兰眼帘的是一道浅灰色人影,眉目秀逸。这是九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清和。一怔之后朵兰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这四只瓶子藏住——央落雪的衣袖先她一步盖住了桌上的小瓶,回过头“清大人。”
清和的目光扫过朵兰和掩在桌上的衣袖,微微一笑“郡主也在?下臣给郡主请安。”
朵兰轻轻颔了颔首,面上仍保持着身为一名郡主应有的高贵和端庄,指尖却在袖子里轻轻颤抖。
“郡主脉象平和,身体无碍。展元,送郡主回宫。”央落雪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替她找到最佳的借口,她貌似从容地离去,行到宫门的时候,掌心蓦地传来一阵抽痛,原来指尖已经掐进了肉里。
“凤延良。”她念着这个名字,眼眶发红,眼底却是刀一样的冷光,我不会放过你。
二王爷半下午的辰光,正是王妃午睡醒来、喝第二碗药的时候。朵兰冲进来的时候丫环真往王妃嘴里送蜜饯,朵兰一声尖叫,推开她。
“怎么了?”一向聪敏的妹妹这样失常,令王妃大吃一惊。
“出什么事了?”
声音来自于门口,二王爷托着一只锦盒出现,讶然。朵兰眼中掠过一道寒芒,夺过他手里的盒子,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里面是蜜饯。
无数次,她看到他连送药蜜饯这样的小事也亲自操办,心里都不由替姐姐感动,因而愈加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
因为帮他就是帮姐姐。
“喀啦”一声,盒子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蜜饯洒了一地,在他皱眉开口之前,她一把拖住他的手臂,到了离屋子足够远的位置,她站住,二王爷一时没刹住脚,险些撞上她。
“谁惹到你了”
“凤延良。”她缓慢地转身,缓慢地开口“为什么害我姐?”
他一怔,旋即笑“说什么傻话?”
掩饰得,非常好。他们这种人是天生的戏子。但那一怔时眼底掠过的惊异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件事情是真的。
蓦然地,一丝凉气从脚底心直抽上心尖上。她太大意太慌张太没有分寸了,这样来问他算什么?不管他承不承认,她能得到什么?想要个说法?想替姐姐讨还公道?朵兰,你想要什么?
电光火石间转了无数个念头,眼睛一瞪“听说你在外面安了新宅?”
二王爷大笑起来“原来是为这个,你听谁说的?”
“你别问我听说,你只说是不是?我不管是哪里来的女人,也不管你到底要弄多少个,你要是对我姐姐少半点真心,我、我、我”到底撑不下去,瞪着的眼睛里迸出急泪“我不放过你。”
我不放过你。
她仍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来迎娶姐姐的时候,穿着凤衣,华彩非凡,神采飞扬。小小的女孩子当时想,今后嫁人也嫁这样的人呢转瞬物是人非,梦想是被风吹走的风筝,失去了牵连的线。
我不放过你,只是,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对付你。
第二天,宫里赐出精致蜜饯给二王妃。在二王爷赏赐太监的同一时刻,朵兰来到了云安殿。
“神医不在。”展元道。
“我知道他在九王府。”朵兰自己在殿内坐下“放心,我不会妨碍你。”
九王爷一直把央落雪奉为座上宾,无论进出都由清和全程接送,今天也不例外,清和一直将央落雪送到云安殿。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到随即离开,径直跟了进来,望见朵兰,微微一笑“下臣来迟,郡主恕罪。”
那一笑不知为什么让朵兰忽然想起经常听宫人们提起的那个话题:清大人是狐妖。
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知道你多少事。
在她还在怔忡的当儿,清和向央落雪道:“向神医借个地方。”
他要的地方是药阁,这里最清静“有什么话,郡主请随便吩咐。”
“你替我带话给九王爷,只要他答应我一件事,我愿为他效劳。”她说得很凛然。以她在宫中的地位,值得任何一方争取。
“只要王爷能办到,一定为郡主尽心尽力。”
“请他事成之后,保我姐姐周全。”
清和一直俯首聆听,此时方抬起头来,眼底有一丝笑“郡主果然姐妹情深。”
果然什么叫果然?朵兰神情落在清在眼底,他微笑道:“昨天我看郡主神色不似平日,就稍稍留意了一下。”他一翻手,掌心躺着只小小鲤鱼,白玉雕成“这个东西,郡主眼熟吧?”
朵兰当然眼熟,这是凤延良生日时,她送的贺礼。
“这是二王爷挂在帐前的心爱之物。”清和的瞳孔有一点点幽深光华“这也是二王妃的蜜饯里会被加入海兰香的原因。”
朵兰整个人一震。
“郡主与王妃从小情感甚笃,控制了王妃也就控制了郡主。但是,二王爷想要的不仅仅是让郡主帮忙这么简单。”他的声音明明又轻又低,但在朵兰耳中不异于巨雷“二王爷真正想的,是在登基之后,结束二王妃的性命,然后,迎娶郡主。郡主,您有可能成为皇后。”
“不可能。”这是此时的朵兰唯一说得出的话“不可能”
“这只玉鱼儿是我的人昨夜取来的,今夜就得送回去,不然二王爷可能会不高兴。”清和不急不徐“为二王爷制蜜饯的是住在东条里的一位制香师,这个人手艺高妙,只要出得起价钱,无论怎样的香料都备得出来,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也就不难打听二王府的事“当然信与不信,全在郡主。只是在郡主决定站在哪边之前,下臣觉得有必要让郡主明白整件事情。若是郡主想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不然,三天之后的此时,请在这里等下臣。”说着,他俯首行礼,翩然去了。
朵兰后退一步,背脊撞上药橱的抽屉,一格格朱漆的把手硌得背脊生疼,心里却丝毫不觉得。
只觉得冷。
这个冬天,特别,特别冷。
她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有人轻轻搭住她的脉门。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央落雪。
其实,每一次看到他的脸,都有片刻的怔忡,会觉得,这是他吗?明明才看过他的眉眼五官,却无法在脑海中留影。他对于她而言,一直是繁华满树繁星满天,那光华一眼就让人屏息。
于是每一次记得的,就是那种光华。
“央落雪”第一次,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叫“央神医”指尖比大脑更先一步有意识,反手握住了他搭在脉门上的指尖,他的指尖修长冰凉,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药香,又像是笼着积雪的梅花香“央落雪,你可以娶我吗?”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里僵了僵。
“只要我嫁人了,他就不会指望我,也不会再拖累姐姐只要我嫁人了”整个胸腹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火烧火燎,非常疼,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握着最后一根浮木“娶我吧带我走,带我去你的世界,我不要待在这个地方带我走”
“你太累了。”这是他的回答“应该休息一下。”跟着一枚银针刺在穴上,黑暗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她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对着一个男人说出那样的话。
那些话到底是失态还是真心,她不愿去想。
一个月后,她如愿地嫁人了。如果愿望只是嫁人的话。
郡马是汤州都尉的长子,今年朝贺大典的时候彼此见过面。皇后和姐姐一直替她物色着合适的丈夫,这位也是人选之一,只是因为汤州离京都太远而被姐姐从名单里剔除。
“怎么突然说嫁?”姐姐抱怨“而且还嫁那么远。”
她伏在姐姐膝头撒娇,低着头仿佛是含羞的模样,看起来像在说“命运如此嘛,谁让我遇上了他”垂下的眼底却一片幽凉,选这个人,正是因为汤州离这里足够远。
她已经厌倦这里了虽然这里有她眷恋着的人。
可这些埋在流丽辉煌之下的人们充满了腐朽的味道,再待下去她自己也会一起腐烂吧?如果她按原来的想法,帮助九王爷扳倒二王爷,站在朝权的一端向另一端倾札,然后再让别人来札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姑娘家,还是找个人嫁了吧。”那天她在云安殿浮荡着药香的空气里醒来,央落雪的声音很轻很清“遇上什么事,总需要有一个人在你身边。总要有人陪着你去经历许多衰老,悲伤,或者死亡。而我不行。”他坐在床畔,眼睛凝望着她“我是个将死的人,没有能力陪谁走完一生。”
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她明明知道在这一点。但在那一刻,她觉得他的眼睛像是看透了尘世里浮云般缭绕的一切,在她面前推开一扇门。
——她第一次被当成一个普通的姑娘家。
第一次看清楚嫁人是为了一生有人陪伴,而不是为了对方的勋爵和家世声威。
“你一直都不是这里的人”她靠着软软的被褥,心底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思绪很散乱,是放松还是疲倦?反正什么都不愿再想,浮荡里夹着一丝淡淡的悲凉“不愿娶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不是不知道他的冷淡,可是,他这样帮她让她以为,她在他心里,是不同的。
“因为”他停顿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回答,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缓慢撕扯“因为你衣服的颜色,像我的一个朋友。”
“那我的脸呢?”她毫无阻碍地明白了这个答案背后的某段故事,瞬时有些悲伤又有些自怜,脸上却已经笑了起来“像你的朋友吗?”
我已经看不清人的脸了。
但在我心中,已经悄悄把她的模样放在你的脸上。
抱歉,这样对你不公平但那些过往啊,在记忆深出蒸发了水分,变成一朵朵干花,被供奉在心脏的最深处。可是,这像火一样的颜色啊,像火一样地把一切都燃烧了起来。凤凰在里面重生,一切的过往以最鲜明的姿态在他脑海中日日重现。
他像一个吸吸食罂粟的人,明知道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却因为无法忍受眼下的痛苦而沉迷它。
无法自拔。
朵兰又看见了那天晚上,在灯下瞧见的他的神情。
有光华刹那绽放又刹那凋零。像是曾经的央落雪在体内刹那重生又刹那死去。心上一下一下地钝痛,她勉强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以前的人央神医是什么模样”
也不知道以后的央神医,是什么模样。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吧,她所拥有的缘分只够望见他人生中的某一小段,而那个人,则拥有了他全部的爱与思念。
拥有了他的一生。
成婚前的半个月,朵兰搬出了皇宫,回到王府。第一个在府中等候的是二王爷凤延良。
“为什么?”
这是他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忍了半个月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朵兰在躲着他,而且,这种躲避将一直延伸到未来的几十年。
她要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
“为什么?”他的眼眶里绽出红丝。
朵兰看着他,忽然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凤延良怔住,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如果喜欢我,请善待我姐姐。如果不喜欢我,请放我自由。”
朵兰的语调非常平静,眸子深沉如同大海。凤延良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朵兰已不是平日的朵兰,她像是经过了什么洗礼,骤然之间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个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结果他绝不接受!“——你不能嫁给别人,朵兰,我大业未成,你要帮我!”
“你并不是喜欢我吧,只是想利用我。你连我最重要的人都可以伤害,还有什么资格阻止我嫁人?”说着,朵兰轻轻越过他“不要逼我帮九王爷对付你,二王爷。”
凤延良怔怔地看着她离开,一时之间无法挽留。当日她汹涌责问他的一幕闪电一样劈进头脑,他聪敏美丽的朵兰妹妹早已经不是一个精致玩意就能哄住的小姑娘了,他一直等她长大,现在,她终于长大了,但,已经不再会把眼神投向他。
“你是我未来的皇后”无人的安南王府花园,积雪附在树梢,他的声音格外寂静“得我登基”
朵兰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第二天,她请清和上门,然后,一起进宫,去云安殿。
那天天气非常好,天空蓝汪汪,地上与屋上的积雪耀眼生花,梅花香气扑鼻。这是几个月来天气最好的一天吧。朵兰觉得自己从未在这样明媚的光线里看到过云安殿。
原来天晴时的云安殿这样悠然美丽,飞翘的檐角像是凤鸟欲振的翅,琉璃瓦在太阳底下灿然生光,积雪被阳光缓慢融化,从檐上滴下来,像下雨似的。
雪化的时候特别的冷。
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晴朗的雪光,总在刺痛,像要落泪。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回想起那一天,首先涌入心扉的,就是这种又是晴朗又是冰冷的心情。
这种诀别的心情。
云安殿仍如往常一样安静。她在门口看见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背影。正在熬药吧,像是不时往里面填加着什么。右手抬起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袖,衬着黑色的斗篷,像白昼与黑夜那样鲜明。高轩雍容的宫殿,仿佛就只剩这两种颜色,只剩这一个背影。
忽然,不想,不想他回过头来。
不想,时间流淌。
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他终究回过头来了,淡淡容颜淡淡眸光,似雪花生树,她仍旧无法直视他的五官。
她知道他将是她生命中一株开满繁花的树,永远栽在最美的年华以及最为浓黑深沉的那个地方。
在我最不愿回忆起的地方,你是我最想回忆的往事。
那一天的时光似积雪一样化去,清浅淡然如同岁月长河中流淌着的任何一天。她端坐在椅上,而央落雪坐在她身边,一起面对清和。
清和在画像。清大人的丹青妙术,名震京师。
这是她在出嫁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坐在那里,好像坐了很久,又好像只坐了片刻。央落雪安静得像个雪人儿,没有出一声。她目不斜视,但鼻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指间仿佛留着他手上的温度,短短的相处时日,流水一样在身体里一遍又一遍地经过,反复摩挲。
终于画好了,清和说待裱起来当作新婚贺礼,她这才想起,她身上带着送给央落雪的请帖。
“请神医务必光临。”她说,脸上仍然是带着笑的,看着央落雪接过去,却不知为什么,有点想落泪,吸了一口气,玩笑似地道“我今天没有穿红衣服。”
“嗯。”央落雪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应她前一句还是后一句“郡主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应是美丽的。”如果说,人生会有什么遗憾,那应该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
然而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遗憾,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送亲之前,安南王府先要大摆三日婚宴,席面非常热闹,朵兰蒙着盖头,无法在无数的声音和身影中找出那一个人。他来了吗?或者没来?
最最贴心的侍女,悄然在她耳边道:“央神医和清大人同席。”
一颗心,忽忽悠地坠向属于自己的位置,妥帖地待在那里,安稳沉静,又悲凉。从今,往后,就是如此了。
汤州在三千里之外,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那幅画放在嫁妆的最深处,她想她永远不会打开看。它仍然维持着清和送来时的模样,用薄绢裹好后放在锦匣里。她珍重它如同珍重一份宝物,少女时代的记忆,跟着她一起嫁往他乡。
皇宫礼节繁多,一遍一遍行个无休止。
一拜,两拜,三拜,四拜在她看不见的席面上,央落雪望着新娘子的方向出神。
红色的嫁衣,非常漂亮。
找到一个人,陪你去经历许多衰老,悲伤,或者死亡。这是天下间女子最大的幸福吧。无论是活在权谋中央的王女,还是那个与剑睡在一起的大小姐。
只要是女子,就该,得到这种幸福。
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用力她也,应该,得到这种幸福。
皇上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九王爷在柩前即位,是为泰渊帝。二王爷凤延良勋加仁德亲王,二王妃同勋。
那时朵兰已经人在汤州了。
汤州地近阿洛,气候湿热,冬天非常之短,仿佛眨眼就已经是春天了,柳絮飘得满城都是,她第一次瞧见那飞絮洒下来“咦”了一声“下雪了!”
“傻子,那是柳絮。”她的夫婿从背后环抱住她,柔声道。
哦,她忘了,汤州是不下雪的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