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抖了抖,那幕可怕的情景霎那间回映入脑海——巨石下压着的那辆几乎被砸扁的车子。仿佛是脆弱易碎的贝壳,只被人轻轻一夹,瞬间就裂开了。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紧紧的盯着他,从上往下,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她,声音还带了几分不确定的恍惚,仿佛此刻自己面对的是一缕游魂:“你没事吧?同去的人呢?都没事?”
他的手慢慢的松开,暖意也随之离去,直到彼此之间又只剩下空落落的一丝裂痕横亘着。
“没事。被埋的车子,就在我们的车子的前边。我看着它被埋进去的”
他眼看着那辆车子被巨石砸成了一堆烂铁,而暴雨没有停下的痕迹,那些泥土混杂着山石,砸在了自己乘坐的车子的顶盖上,咚咚作响。一道去的志愿者目睹这样的惨况,惊呼出声,更有女孩子颤栗发抖不能自己,一切都混乱得不可思议。
他们被卡在山路中央,前后都是车,而一侧是如刀锋般的悬崖,进退不得。
若是雨势再大一分,时间再久一分,或许被掩埋起的,就是自己。
那一刻,他的唇苍白如雪,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这样的贪生怕死。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再也见不到她——如果死了,恐怕连远远观望都会成为奢侈的念想吧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原本想对她说的那些话,那些歉意,通通便消散了——他还不曾告诉她,两年前她离去后,自己多么的后悔如果一切重新来过,又有哪个傻瓜还会一意固执的选择黑暗的仇恨,而置温暖的爱意于不顾呢?
他怕死,他怕自己死后,终究没有机会再去做些什么来挽回——他只失败了一次,她厉声的让他离开,可如果他一试再试呢?会不会还有机会?
那些念想仿佛就是从山体上落下的碎石,砸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呼吸艰难,而视线望出去,所有的一切,竟也成了她的脸,遥遥的对自己微笑。
幸而救援及时,在这些惊悚的画面成为现实之前,被堵在山路上的旅人们便被安然的送到了前边的安全地带。又坐了临时调派的车,回到了市内。
甫一在市医院门口下车,形容狼狈,可他毫不犹豫的打车离开,只是想找到她,再确认一遍,他还能再见到她。
等到傍晚,才看到她的身影慢慢的出现。
悠长的人影拖逸在身前,她容颜平和而清丽,伴着夕阳西下的阳光,生动优美,仿佛是行走在山水画中的人物,美好得不真实。
不敢喊她的名字,只是远远的看着,那样的情感,从满足,又变成不满足。
直到她回身找到他,又带了勉强和客套,问他:“你吃饭了没?”
即使被厌恶,被视为厚颜,他仍然不愿意说一个“不”字。
才终于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再一次将她揽在怀里,她的身躯柔软,将他心脏的地方熨得回暖。
夏绘溪的目光已经渐渐的恢复平静,她侧身将火关上,并不看着他:“吃饭吧?”
许是都察觉出了彼此的失态,一时间有些尴尬,苏如昊退开几步,慢慢的说了句:“好。”
苏如昊吃饭本就极斯文,以前夏绘溪吃饭有些急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提醒她慢点,免得伤胃。这一次两个人都各自含了心事,似乎只有偶尔的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传来,间或新闻的声音落进耳中,一直在滚动播出着容县泥石流和塌方的具体灾情,除此之外,屋子里静悄悄的,恍若无人居住。
她做菜的水准向来不错,吃完之后,夏绘溪还没站起来,苏如昊赶在她前头,又按了按她的手臂轻声说:“我来。你手指划开了,不要沾水。”
他已经将几个碟子收起来,又卷了卷衬衣的袖子,走去厨房了。
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做饭,另一个人就收拾碗筷。
夏绘溪怔怔的看着他隽长的背影,耳中是水流下来柔和的声音,忽然鼻子微微发酸。
指尖已经缠上了创口贴,也并不觉得疼痛。夏绘溪在厨房了转了一圈,看着他将碗筷摞齐,放进柜子里,又回头问她:“这里的装修,是你自己弄的?”
仿佛是第一次打量这个房子,他的目光随意而闲适的转了一圈,声音中微微含了笑意:“辛苦么?”
她转过头,有些无措的将头发拨了拨,却答非所问:“你还是回家去休息吧?”
苏如昊的目光瞬间黯了黯,修长的手指扶着桌脚,又重重的握紧。
沉寂之后,她终于淡淡笑了笑,清艳的光华在唇边流转。
“或者,你喝杯茶再走?”
那杯绿茶的叶子还在上上下下的沉浮,汁液是渗着微白的青绿色。苏如昊握在手里,并不觉得烫手,隔了很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黑玉般的眸子一定,轻声说:“以前的事,你真的没有办法让它过去么?”
她不语,拨转着手中的茶杯。中间隔了漫长的时光,他再来问出这个问题,似乎和两年前海边那一晚有些不一样了。
她低头想了想,用极慢的语速说:“你知道,我对你那样坦诚结果却是这样,我真的很难再”她重新考虑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十年怕井绳吧,总之我恐怕,真的很难做到以前那样了。”
她的语气有着克制的理智,这个问题仿佛是在她心中也已经考虑过千遍万遍,声音听在耳中也是极为淡然的。
他抬头注视着她,身形岿然不动,呼吸离得很远,又像很近;时而很重,又似很轻。
这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夏绘溪往一侧挪了挪,努力找一个新的话题。
“你收养的那个孩子,我好像以前见过,是不是?”
他想起那个游乐园,又想起了很多其他的事,努力平息下呼吸:“不算收养。媛媛的父亲工伤,父母都回老家去了。她很聪明,如果机遇好一些,我想,以后的人生都会不一样。所以我和她父母商量了,让她在这里读寄宿学校,放假可以回去父母身边。”
夏绘溪安静的听完,没有说话,只是转开了脸,若有若无的说了句:“是么?”
这个小姑娘又叫她想起了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默默低了头,咬了咬下唇,似乎无话可说。
而他猜出了她在想什么,语气温和抚慰。
“你放心媛媛很乖巧,我不会让她”又似乎斟酌不好语句,最后浅浅笑了笑“总之,她现在很好。她的父母开了家小商店,过得也不错。”
其实这才是典型的是苏如昊风格吧。温和,毫不张扬的体贴,总是让人从心底暖和起来。夏绘溪点了点头,说:“对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谢你,我爸妈迁坟的事辛苦你了。”
微微被错开了思绪,他简单的点点头,微抿了唇线:“不用客气。那时候你刚到国外,我怕你会担心,就没转告你。其实没什么。”
“嗯。”夏绘溪笑了笑“我们那里迁坟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应该忙了很久吧?”
他淡淡一笑,不再接话。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像是有人拿了一副黑色丝绒的幕布,将繁星灿烂的星河遮住,余下沉沉的暮色。
“裴越泽一个人走的,是不是?我本来以为”
“唔,是啊。他以后恐怕也不会回来了。”夏绘溪接口,截住了他的话“他现在,心理很健康。你现在,还恨他么?”
苏如昊愣了愣,旋即微笑,又似在回忆,最后说:“我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一心一意的要报仇,要让crix垮掉,要拿回我爸的东西,如今算是做到了大半,可是看起来,他并不在乎这些东西。”
夏绘溪低着头,目光落在深红色的地板上,若有所思。
“我当年做的事,让他失去了亲人,一直逼得他出现精神疾病,这是我想不到的。可到头来,这件事让你离开了我。你说,这是不是你常说的那个宿命呢?”
他的神色怅然。
一环又一环,套到最后,所有的事,总是在无可控制的向奇怪的方向发展。
刻意经营的、苦心谋划的,远远及不上不知不觉间的伤害。
而后者,总是在不经意间,重重的击上人的软肋,匪夷所思——可是细细的思量,这样的结局,或许才是真实而自然的。
他站起来,略带眷恋的看了她一眼,终于慢慢的说:“很晚了,我该走了。”
南大的大礼堂门口拉着双语横幅,欢迎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大师zac教授来中国讲学。
学生的反应相当热烈。晚上六点的讲座,却有学生在晚饭前就来占座,可谓盛况空前。
开始之前,到处是年轻人的喃喃私语,将整个礼堂装点得热闹而活泼。
又因为大多数不是心理专业的学生,有人开着玩笑:“不知道会不会留互动时间?我想问问我最近做的一个梦是什么意思?”
间或夹杂着心理系学生不屑的嗤笑声,灯光终于缓缓的暗淡下来,而主席台上也走上了一位老者,渐渐的静了下来。
老教授这么热的天,一丝不苟的穿着西服,架着那幅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目光却从镜片上边透下来,微微的扫视全场,从容而镇定的对全场微笑。
这场讲座的主持和点评是心理学院的老院长彭泽。他简单介绍了教授的生平和成就,感谢了他专程来南大讲学,便示意讲座可以开始。
同声翻译做好了准备,zac教授向彭泽笑了笑,开始讲座。
人委实太多,有的学生直接坐在了座位之间的走廊上,苏如昊赶到的时候,只能在门口听到里边的声音,想要挤进去,只怕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然而有一句苍老的话语,却顺着音响清晰的传了出来。
“thegreatestand摸stimportantproblemsinlifeareallinacertainsenseinsoluble。they
canneverbesolved,butonlyoutgrown。“
并不用等待翻译,这句话流畅的在自己的脑海中出现,并且自然而然的理解了它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生活中的最为严峻和重要的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我们无法解决它们,只能在成长中超越它们。
他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时间站在那里,忘了听老教授接下去说了什么,也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这里。
已经发生的,便是已经发生了。
他执着爱着的人,亲口告诉他,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无法回到过去。
他无法将那些事消除得仿佛不曾发生一般,亦无法弥补得光洁如初。那么,是不是可以努力的做些什么,可以让彼此在时间流逝、物是人非的时候,慢慢用新的回忆填满以往那些伤痛的裂痕呢?
他在人群中转身,走到室外。
秋风拂过脸颊,他倚靠着礼堂前极大的柱子,修长的身影一直拖到了台阶之下,仿佛此刻的心思,被时光、被世事,拉得无限蜿蜒漫长,正如溪水般在脑海间流淌。
许是讲座太精彩,时不时会有掌声和笑声传来。
那些热闹仿佛是喧起的尘埃,轰的在空气中消散,而他立在暮色之中,却不由自主的被隔离出清浅的淡影。
讲座到了晚上九点结束。一行人陪着zac教授回到住处,最后告别的时候,老教授忽然喊住了夏绘溪,微笑着问:“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向我提问了。”
是那个有关心理补偿的问题。
夏绘溪微微笑起来:“已经解决了。您的提醒对我来说是很好的指引。”
老人点头,目光带着智慧的狡黠:“是么?我很高兴。”
“那么,教授,我还有一个问题。”夏绘溪在离开前驻足,望着教授碧蓝的眼睛“您是宿命论者,是不是?”
就像他无数次宣称的那样,他并不否认,点头说:“是。不过我知道你们中国人还有种说法,顺从自己的心意,不要违逆它。”
“宿命,其实也不过是顺其自然。”
夏绘溪嘴角轻微的一勾,浅浅的点头:“谢谢您。”
她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已经很晚。秋风有了萧瑟的凉意,她拢着双肩,低头要从铁门中走进去,倏然间,不远的地方亮起了一束灯光,照得她下意识的抬头回望。
那是苏如昊的车,她认得的。
一路上彼此都不曾说话,他不说带她去哪里,她也不问,只是靠着椅背,呼吸轻缓柔和。
出了城市,又驶上山路。
她隐约记得,裴越泽住的那处宅子,就是在这半山的绿荫掩映之中。
车子在门口停下,苏如昊并没有打开车门,只是熄火,然后半靠着椅背,明亮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里,我又重新买了回来。”
她忽然记起有一次,他送自己来这里,看着大门的目光异样而锋锐,原来是这样。
“拿回房子的那天,律师把合同送到我面前,我签完字,忽然就在网上查到了你在那批出国访问学者的名单里。”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将话说完:
“什么对我来说重要,什么不重要,那一天,我比任何时刻都清楚。”
“我不能说自己后悔了。可是要回了房子,我并不觉得有多少欣喜。”
“只是,你离开我,让我觉得之前的一切,都划不来。”
“我只是在想,你能不能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可以,我不要你承诺什么,只要你允许,我可以慢慢的等,我会努力不让你反感。我不会再瞒着你什么。这样,至少你不会像在国外的时候那样,没有人照顾你,崴了脚,一个多月都没有好”他的语气很慢,又有些怔忡,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夏绘溪微微坐直了,目光中满是清辉:“你怎么知道?”
苏如昊愣了愣,英俊的脸上浅浅的抹上了红色,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有师兄在那所大学里,我只是请他帮着照看你一些,你别误会我怕他告诉你他是我朋友后,你太倔了,会和自己过不去”
刚出国之后,她崴了脚,确实迟迟不见好,后来被一位同事带去唐人街,找了位相熟的跌打推拿师,才算彻底的看好。
原来这些,他都一直知道。
或许是察觉出了自己辩解的无力和混乱,苏如昊终于慢慢的停下解释,俊秀的侧脸依然轮廓明晰,可是嘴角微微的一抿,有些懊丧的垂下了眼神。
夏绘溪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他向来斯文而镇定,此刻全部变成了孩童般的惶恐,眼神微微的闪烁着,仿佛天边几颗残余闪耀的星星。
山岚慢慢的在山间升起。
牛乳色的雾气将一切围裹住,就连那轮弯月都已经成为了叠出几层光晕的模糊影像,仿佛是未曾洗好的照片。
她慢慢的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疲倦和睡意一阵阵的袭来——左手轻轻的一拂,却碰到了同样温热的一只手。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急速的弹开,顿了顿,又无意识的轻轻握了握,声音有些迷糊:“起雾了。你下山的时候开车小心一些。”
他凝视着那双纤长柔软的手良久,雪白的手背上,五个小小的漩涡凹陷,如流云般的轻柔——此刻正不轻不重的扣着自己的右手手背,并没有离开。
脑海中微微一片空白,竟然舍不得将她的手拿开,只是僵硬的坐着,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她匀缓的呼吸声传来,像是已经睡着了。
苏如昊将自己的风衣盖在她的身上,慢慢将车子发动,拐弯,驶离背后的大宅。
车前大灯将雾滴照得明晰,他谨慎的辨别着方向,也努力剥离出那一片珍珠白的雾气。
驶离山脚的地方,终于也驶出那一片白雾,恍若新生
周围的一切变得静谧而安和。他又一次看了她的侧脸,美丽一如睡莲在夜色中绽开花蕾。黑发散落在洁白的额前,那道细长的疤痕,过了这么久,虽然还在,却也淡了许多。
苏如昊不知道那些伤痛的往事,是不是可以随着流走的时光一样变浅变淡,可是余下的一生,他还是会努力的去尝试,就像是zac教授说的那样——耐心镇静地接受世事变迁,是最好的处事之道。
不远处的城市,灯火流转,夜星璀璨,绚丽如水。
他并不贪恋如斯美景,目光缱绻,只是望向身侧的她,嘴角悠然扬起了浅浅的笑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