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在校门口遇到了他们,亲切地叮嘱他们注意事项,像是送孩子出征的英雄母亲。
志愿者的车开走了,带起一阵风。她有些烦躁地看了看时间,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很多。
上午,裴越泽的助手给她打来电话,语气彬彬有礼:"夏小姐,今天下午两点,我最后确认一遍。"
从昨天开始,一共确认了3遍。这些小细节,无形中在加深她的反感和厌恶。
夏绘溪深呼吸一口,再看一眼手表,下午2点正,抬头时正看见那辆车子驶了过来。
车子把她送到了上次的大宅子里。
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工整的四合院。这次踏进来,她略微上了点心思四处看了看,才发现这间老宅真是气派不凡,她揣测是明清大盛时期建造的江南园林。而类似的园林,如今不是被征用为了热门的旅游场所,便是别具特色地成为了博物馆。
其实别墅也好,公寓也罢,都是现代的钢筋水泥所铸,总归是大同小异。而古建筑,木为骨,土为肉,似有活生生的灵魂,伴着世间的物是人非,延绵流传下来。
如今,有人独享这么一座大宅,太奢侈了吧?夏绘溪被领到了厢房,留她自己推门进去。
房间的采光极好。大片大片的光顺着窗棂扑进来,落在水磨石的地板上,似是以水代墨,挥毫描摹出的一副仿佛梅花又若藤蔓的工笔。
她一下子不能适应这样的光线,微微闭了闭眼睛。
坐着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看她,她穿了件墨蓝色的针织衫,头发随意一扎,这次没有戴发箍,拿了两枚普通的黑色发卡,将略长的额发别在一边,末端微微翘起,像是街市上卖的绒黄小鸭的尾巴。
裴越泽的目光仿佛凝成了细细的针线,落在夏绘溪的脸上,专注到让她有种刺痛感。在这样的注视下,夏绘溪觉得自己拿下背包的动作有些笨拙。她颇不自在地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裴先生。"
裴越泽低低地"嗯"了一声。
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夏绘溪已经恢复了从容,语气清浅:"开始吧?"裴越泽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看着她拿出来一本笔记本,又一本正经地握好一支水笔,终于低低笑了一声:"心理咨询不就是陪着聊聊天解闷嘛?"小墨滴啪的落在雪白的本子上,墨水顺着细微的纸纹滑开去,刹那间如蓝莲绽开。
她温温婉婉地答,波澜不惊:"并不是的。"她正要详细给他解释,却被打断。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全然改变了?"他一挑眉,问道。
夏绘溪有些头疼地扶着额角。她自然是知道心理咨询的时候要尽量让对方放松,可现在的情况很诡异,连谈话节奏都被对方掌控了。
在同意做他的心理咨询师之前,她对他不负有任何责任,她有一万种理由抗拒、排斥他。可现在,她必须消解以往所有的负面情绪,以防止咨询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反向转移。更何况,如果认真算起来,之前的那个梦,其实已经算得上是一种反向转移了。
唯一令她手足无措的,是直到现在,他都不曾告诉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才会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她暗中观察过这个男人。他谈吐清晰明白,情绪掌控得极好,仿佛汪洋大海般,将他的内心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这样的人,即便有了心理疾病,往往也会不动声色地排斥帮助。
他不符合所有的心理侧写。
她索性放下了笔答他:"职业道德。"
这个答案并不让他意外,裴越泽微微思考了一下,继续问:"也就是说,现在开始,你会对我百依百顺?"夏绘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放松地笑,没有丝毫的戒备。
裴越泽随着她一起笑:"抱歉,我确实是门外汉。"
夏绘溪套上笔帽,把笔在指间轻轻旋转了几轮:"那么,你有什么困扰?""困扰?"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将眼中的笑意彻底收敛起来,双眼幽远得仿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穴。
她谆谆善诱:"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身份来寻求心理咨询的,大概都是因为一种所谓的"山岳病"——焦虑,不安,偶尔头晕。就像是站在了山之巅,俯瞰众生,对未来期待又恐惧。"
裴越泽专心地听着,面无表情,既不赞同,也不否认。这稍微给了夏绘溪一点点信心,她继续说下去:"这种困扰在成功人士中是十分常见的。裴先生,您会做梦么?"说到了梦,夏绘溪的表情掠过一丝不自然,尤其是直面如梦中那样洒满清辉的眼睛时。他的眼眸仿佛琉璃珠,射进她的心底,将曾经的梦境照得纤毫毕现。
此刻,他正用这双漂亮的眼睛烁烁地看着她脸颊上的那抹粉红,如一片完整润美的桃花瓣儿,裴越泽抿了下唇:"什么梦?""下次您可以试着有意识地记住自己的梦,如果我们一时间找不到分析的切入点""我不会做什么梦。另外,夏小姐,我没有什么困扰。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所以你也不必做这么多准备。"裴越泽声音冷冷地打断她,仿佛是冰霜冻成的利剑,"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刹那间纠缠住了她,夏绘溪咬咬唇,冷静了数秒。她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那句"找你过来,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见个面"上,而是最后一句话让她豁然开朗:"我并不想被人分析"。
还是符合她对他的侧写的。
这样一来,她就安心了。这一场心理追击,自己一直很被动,像是被悬挂在了山崖上,只有光秃赤裸的山岩,草木不生,环视周围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处借力的地方。于是,欣喜于看见了一丝不算清晰明亮的光线,心下生出了把握。
她扬了扬眉梢:"我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
咨询结束后,夏绘溪临走时,裴越泽喊住了她,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轻软:"你生气了?"他真的是小心翼翼地在问她,声音柔软清和,就像夜风掀起蕾丝窗帘,就像流云擦过无尽苍穹,就像春雨飘过杨柳堤岸。
她璨然回眸一笑:"怎么会?"裴越泽立在椅子之后,身材修长,五官完美——俊美得不似凡人,隐隐生出一些距离感来。
而他的表情——夏绘溪有些困惑地想,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仿佛是失望的孩子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是跨出去,又带上了门。
那双眼睛辗转而专注地看着她的背影,随着那声关门声,他的目光像是墨玉罩子的小灯,噗的灭了。
他缓缓地坐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伸出手来支住了下颌,忽然又听到门吱呀响了。
"裴先生,我还想问一问,假如我们的心理咨询因故中断了,会不会对之前的协议有影响?"裴越泽愕然,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理智:"因故中断?""比如,您觉得不再需要我的咨询,或者"她沉吟了一会儿,"我要出差几天。"
"出差?那没有关系。"他无所谓地笑笑,"至于前面那个理由,你更不用担心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这是由我决定的。"
夏绘溪坐上了他派来送她的车,瞄了眼手表,一共进行了半个小时。虽然金融危机了,可她赚钱倒是越来越轻松。30分钟的咨询时间,赚的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
和裴越泽对话着实很费神,她在车上几乎要睡过去了。这时学校院办一个平时挺要好的同事给她打来了电话。
迷迷糊糊几句话听下来,她惊得差点没从后座弹起来:"你说有人匿名捐了多少?""我们这里都在议论呢。那笔钱据说指定要把剩下还住着的村民迁出来,太绰绰有余了,这年头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啊,真是"这个电话搁了,苏如昊又打电话过来。
她笑盈盈地接起来:"什么事?"他似乎也在笑:"刚才手机怎么关机了?"夏绘溪赶紧把那个好消息告诉他,不过苏如昊并没有像她那样感到意外,只轻描淡写地说:"是么?那太好了。"
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太激动了,转了个话题说:"我手上有个案例,挺奇怪的,找时间一起研究研究吧。"
苏如昊立刻说:"随时都可以。"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是想提醒下你,行李收拾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