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从未给予他那样的笑容。
上午驱车来神奈川之前,他去看她,端木正在庭院里,矮身植了一株送给她的灯盏花,她淡淡地立在一旁,脸上那安详的微笑,如同一记悱恻凌厉的刀光。
到现在,他还抽搐地痛。
如同冷水浇头,他自私!是的,他自私到无以复加。他冷笑,你以为自己是谁?
他只是一名俯首的俘虏,报应般地爱着她。
可是
还给她自己的人生,还给她想要的生活,她的笑容,会将一切都弥补的。
黛紫色的霞光浅浅地染上她的头发,他怔怔地盯了那照片很久,然后小心地收起了它。
他起身朝海滩走去,那边风大,他的头很痛,从昨晚告别她到现在,喉际一直苦之又苦,去吹吹海风,他还要再好好地想想
他在床边俯身,轻抚她的发。
她似乎睡得极不安稳,夜已这么深了,他极轻的触碰,竟令她猛然惊醒,他不禁苦笑。
“是你。”她道,声音有些异样。
“吵你睡觉了你怎么了?”他问。盛夏天气的卧室里,不仅没开冷气,她还盖着被单,只露出头搁在枕上,月白色的脸颊映着微光。
“是流感,下午开始的。”她说。
伸手探她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很难受吗?”他问。
“已经吃过葯片,好多了。没事了的,明天就好。”她道。
他默然。
她躺着,也不说话,过了好久才道:“这几天去了哪里?”
“神奈川,你最喜欢的那片海边,我在那里想了很久。”他慢慢道,自嘲地笑“再也没有比这更艰难的决定了。”
他寻找到她的手,在被单下轻轻握住,她迟疑着,却也没有拒绝。
“你可是想通了?”她问。
他沉默着,良久方才艰难地开口:“真的不能跟我在一起吗?也就是说除了放手,我无路可走?”
他等待着她最后的答案,仿佛等了很久,时间从桌上的时钟里一秒秒沉重地消失在黑暗中。
“是的,杨风,我求你。”她道。
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好,你所希望的,我都答应。”
“你忘了我吧。”她的声音温柔而感伤。
他不回答,只将额头贴住她柔软的手背,闭目低语:“抱歉原谅我的自私,我强行介入你的生命,为你带来痛苦,令你为难。以后没有以后了。”
她轻声道:“我原谅你。”
他伏在床边,一动不动,他希望黑夜能无休无止地漫长下去,漫长到不需要离别。
“你会嫁给他吗?”
她沉默片刻“我需要时间也许会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想像师父那样成为最好的女当家。”
“答应我,要快乐,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心地不要太仁慈,不要再让任何人可以强迫你要幸福强大,那样我才可以说服自己死心”
她在流泪。
他俯身去吻她温润微烫的额头,该告别了啊,然而吻了又吻,他放不了手。
“忘了我我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女人。”她低声道。
“不!”他摇头,柔声道“你是天使。”
他放开她,站起身“我该走了,再也不会来打搅你的生活。”
“你回美国吗?”
他点头“你知道我会在哪里”那句话他没能说出来。
他走到窗边,还是忍不住转身去看她。她坐起身,拥着被单正看着他,长发温柔,眸子清冽如泉。
“晓颐。”他轻声唤她的名字“记着我的话,要幸福强大。”
“我会的。”她道,伸手去抚好似空无一物的颈项。
“抱歉,请原谅我的不死心。那枚戒指,我送给你便不会再收回来了如果,你仍然不能幸福,请记着我许诺给你的我永远不会收回。”他微笑着道。
她怔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终于回过了头
深夜的街心风凉如水,他再也没有停步,一直朝前走,面上湿冷,那是她的眼泪,也许还有他的。
夜色越来越淡,天快亮了,他仿佛被掏空,却依稀知道,这一生他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天午后,我刚结束与父亲的长谈,迫不及待地想将结果告知你,越洋电话信号不好,我只好下楼踱至檐下,心不在焉地看庭中父亲帮母亲给花木修剪灌溉。
在那个时候,他突然出现在雕花的铁门外,白衫黑裤,一身的萧瑟令夏天的林yīn道刹那恍如深秋来临。
他坐在父亲密室的沙发上,背对着灯,慢慢地向我们讲述他昨夜诀别的女子,他爱而不得的宿命,用一种仿佛平静的语气如果我没有看到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俊秀的充满难解魅力的东方男子的脸,岁月似乎没能在这张脸上留下什么令人不愉快的痕迹,与我之前多少年来并不太多却深刻的记忆一样,剑眉森艳、目光深邃而冷酷当然,总少不了那淡淡的讥诮之意,甫一照面便令人心惊,那意味宛如满天神佛在嘲笑怜悯人间。
这样的一副面貌,如同他的为人一样,一贯地高傲淡漠,令身为晚辈的我钦敬仰慕却始终不敢亲近。
那个时候,我完全震惊于他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痛苦。
看得出他已经极力克制,然而他坐在那里,随着他的述说,疼痛感仍不断地自他低垂的眉梢眼角、瘦削的下颌渗落,似乎极欲将他的双肩压碎。
几上红酒瓶已经空了,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俯身以拳支额,许久不再言语。
空气仿佛凝固,充塞着他如同死灰的倦寞。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从来不是那种需要旁人安慰的人。
我的脑子混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道:“你素来豁达,对她,既然已决定放手,还是试着忘记的好。”
他抬起头,灯下目光闪动,若有所思,最终却只是对我们报以微微一笑。
我回到楼上卧室躺下,也不知躺了多久,那些混乱不堪的思绪里搀杂着无法排遣的愤怒与伤感。
进密室之前,他叫住转身欲离开的我,只说:“我的这件事情,你不妨也听一听。”
我冷笑,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呢?我所崇拜的前辈,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少女,用极为卑劣的手段占有了她,却始终无法得到她的认可与接受。
可是为什么又要放弃呢?因为深爱,所以不愿再勉强她,还她自由?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又不顾一切后果染指于她?
像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会作出这种令人佩服不起来的行径?真的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蒙蔽了理智?
爱情,不是应该充满了欢欣,不是应该愈发深重才好的吗?
“一直以来的坚持遭到有力的质疑,却无法反驳,是那种痛苦促使你给了我那个电话?”尹霜白道。
“是的,可是我做梦也无法想象那一番话竟会产生那样的后果。”聂寒苦笑道“十年了,还离别得不够、蹉跎得不够吗?”
尹霜白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继续说下去吧,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
我一夜无眠,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要向他质问指责,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决定去找他。
却不料,他早已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纸箴,说他返回美国,很长时间内恐怕不会踏足日本,请我们务必为他保守秘密。
案亲小心地将阅完的纸箴焚毁。
母亲道:“他为人过于冷峻深沉,心思难测。你与他相交于少年,了解他甚深,你认为”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始终不大相信他会真的爱上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何况以那样的一种方式?”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与我那位因情殇远走他乡的小泵姑感情甚好,因此不免对他耿耿于怀,尤其是他对于感情的淡漠态度。而她最后的那句话,却又正是我的疑问所在。
“人生际遇莫测,感情的事如何可以定论?你没有遇到我之前,有没有想到会嫁给一个你所痛恨的日本人,而且背景如此复杂?”父亲道。
母亲笑而不语。
“我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何况此事关系重大,并不光彩,他虽然一向我行我素,却也没有必要自欺与欺人。因此绝无疑问。”父亲道。
“泽男!”他转过头,严厉地告诫我“绝不能向外人泄露此事你该清楚后果。”
我点头。
我当然清楚此事一旦泄露的后果,虽然已经是高度开放的现代社会,可是在自成一体、视家族帮派荣誉高于一切的日本华裔江湖,那样的后果仍然是严重的。
他口中的她出身名门,是那位夏老英雄膝下的四小姐,她的家族以武传家,子弟清发,接受现代教育,却严守文化传统,并以此为荣,俨然没落的侠义贵族。她所属的社团在日本华裔江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直受日本江湖尊重,纪律严明,侠义立帮,在那位强势的女当家的领导下如日中天。她的未婚夫,是日本影响最大的警官世家端木家的六公子,那位端木老先生更是桃李满天下,可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而他的组织与日本华裔江湖的恩怨始于近百年前,其间死伤无数,积怨日深,近年来矛盾更是趋于激化,这其中,他声名赫赫。
这段隐秘的故事一旦泄露,辱及三方,对日本华裔江湖将是一件奇耻大辱,而她,累家族师门蒙羞,恐怕再无立足之地。
“他其实不应该告诉我们的我们当然会严守秘密,但这种事还是不应该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好。”我道。
“他是对她不放心,这里面恐怕是有希望我们照顾她的意思。其实以她的能力与身份,哪里又有需要我们来帮助的地方?但也由此可以得见,他真的是去意已决。”父亲道。
母亲叹道:“往后,他恐怕还是忘了的好,于她,也是一件不幸中的幸事。”
尹霜白突然道:“这件事关系这样重大,虽然与我无关,但你似乎也不适合向我讲述难道,已经事发了?”
“不幸既已开始,又如何停止得了?”聂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