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手。”小狄说,然后看着他“你不会明白,你没有像我这样爱过。最好,也永远不要有这么一天。”
“我要令她不得解脱,永远牢记我,哪怕是用恨的方式。”
潜入“黑玺”之前与他见匆匆的最后一面时,小狄说伊雅追逼得紧,正好整容之后去卧底,一举两得。脸上带着笑,决绝又苦涩。十五年,块垒难消。
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
他自私,他永远只有三分的真心。
这些跟随她的夜里,他竟常常想起这些事,烈火一样灸人的小狄和他烈酒一样伤喉的爱情,还有他给他的忠告。
“你冷敛沉郁,一朝情殇,恐甚于我。”
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不要太快认定,他对自己说。
只是爱情发生时,似乎一切都由不得他了。他确定这是爱情,是他从来没有真正遭遇与尝试过的、最为严重的那种。他要这个少女,他想全力以赴得到她,将她的一生都据为己有。
她会属于他!
他与她分处两个世界,就像水与火般不能相容。
他是她的敌人,不是她生长的那个世界与她背后的那些人视他为敌人,或者洪水猛兽(对此,他曾是那么不屑一顾)。方微,她的恩师,对他的组织尤其是他,恨之入骨。
至于她的未婚夫,端木家的老六,他记得好像有一个十分诗意的名字,诗意他的头很痛,嫉妒像毒蛇一样在心上游走,撒播火种。他痛恨诗意。
可是端木的父亲,却是他平生很尊敬的前辈,乃至他们整个家族的侠风亮节都是华人世界的骄傲
指间的香烟燃到了尽头,已经是最后一支了,他低头凝视朱红的火点,浑然不知痛楚。
他忽然笑着站起身,他该庆幸他还是觉得庆幸,庆幸这奇妙的遇合刚好来得及。
多好,她还没有嫁人,他还有机会将她诱拐,多好!
夺人所爱,因为他也爱。他不想做君子,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他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去看对面楼下的那个窗子。
昏黄的路灯将石榴的枝影模糊地映在老旧的砖墙上,横过帘布低垂的窗口。
不知道她有没有这样揣测地眺望过他的窗子?他想。
窗镜里映出他微笑的唇角,寂寞而又温暖;暗影里的眼睛冷峭深邃,却充满谜一样的深情。
“一直跟着我,什么意思?”
她终于发火了。从国家博物馆出来,走在午间静谧的深巷,她突然掀开头巾,转过身来。
她今天束着高高的马尾,雪白的脸颊微微泛红,看起来生气极了。
第一次这么近地端详她,面对面,她眼睛里有薄怒。他很开心,虽然不应该。
她是那种涵养很好的女孩子,这一路上从没见她对谁发过脾气,对他的跟踪,本来也没有理会的意思,时间长了,终究有些不能容忍。这几天她连番使计躲避,却甩他不掉,方才在馆内,还被人误当做负气的情侣,饶是她性情再温和,也终于忍耐不住地开口指责了。
终于跟他说话了。他不仅开心,还有点痴痴的。
“我的用意怎能就这样向你坦白?”他心想。他不回答她,只笑了笑,目光移向她身旁的菩提树。初展的叶子,青得像融化的薄冰(有个女人曾写过一首诗,说修行五百年,才得以与另一个人在菩提树下相遇一次)。
“当初向佛祖许愿的那个人一定是我,不是你。”他说。
她不解地看着他。
于是他说:“你欠了我。”
她错愕“你说什么?我欠你什么?”
她的眼神既洁净又美丽,像初夏盛开的第一支芙蕖。
他注视着她的目光里一定流露出了什么不止一点而是很多,她吃不住,脸倏地红起来。
“不,不对,是我欠你的。”他说。
她蹙起眉,不语。
“我应该等了很久,却现在才遇上你。”
颠颠倒倒,他知道,可是句句由衷。
她松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又迟疑着回头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他笑“不用劳烦送我去医院,我很正常,谢谢你的惋惜。”
她微窘,随即道:“怎样都好,只是不要再跟着我了。”
“这很难。”他敛去笑容。
她也不理会,转身前行。
他亦步亦趋。
她火大了,转身一掌向他肩上拍去,斥道:“我已经警告过你。”
他后退一步,扣住她的手腕,没让她摔倒。她一定是生气极了,这一掌用了有六分气力。
她涨红了脸。他放开她的手腕,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用同样的手法,略加变化,向她拍去,她连番几个转身,还是给他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刚才的手法并没有错,但如果加上这样一点变化,对手十之八九就躲不开了。”他说。
她的神情由微窘转为惊奇,低着头想了想,不禁笑道:“你说得有道理。只不过这是本门的功夫,你是怎么得知的?”
笑了就好,她微笑着,让他觉得这巷间穿行的午风都是柔软微醉的。
“略知皮毛而已。你们这个流派的功夫,在当今的华人世界,方微才是宗师。”他道。
“你知道我师父?”她道。
他淡淡道:“认识。”岂止认识。她一定很崇拜方微,只听他提起,便如此喜颜悦色。
“那你究竟是敌是友?这样一路跟着我,莫非也是为了那块典石?”她看着他道。
他微笑。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方微梦寐求之的东西,我还未必瞧得上眼。”
“你很无礼。”她不悦。
“抱歉,绝不是对你。”他道。
她有些莫可奈何,风吹起她脑后的马尾,长发扬起,过肩,那么黑,闪着光,向着他的方向拂动,一伸手就可以触到。他的胸口微微地发着热。
“坦白说,我很不喜欢你老是跟着我,你既然不肯放弃,又坚持不透露来历和目的,就算我打不过你,也只好动手了。”说着,她一个抬腿已踢向他的胸口。
他伸掌下压,轻轻地卸去。她的第二脚已逼至面门。
就这样,他们在巷间动起手,其实应该说是她在进攻,他只是一味防守。若是还击,多少会伤到她,他当然不想,可是他越不还手,她便越生气。
她有很好的底子,看得出受过正统严格的武术训练,从她入门的时间来看,她的天资很好,方微喜欢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暂停。”他说。
她住手,喘着气,脸色泛红,可爱极了。
他指给她看楼上的阳台“警察马上就要来了。”
她仰头望见好几户居民的阳台上正站着人,一个花白胡须的男子刚好放下手中的电话。想必是刚才的打斗惊扰了他们的午睡。
她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的拐角,心中十分怅然。
民居窗台上的紫藤随着午风惬意摇摆。
他低头,看见她遗落的白色头巾。
“你的头巾。”他追上她。
前面,出了巷子就是大街。没有包裹头巾上街,碰上警察,就该被责问了。她沉默地接过。
“我若是告诉你,从日本追到德黑兰只是因为你,信吗?”他道。
她已经转过身,听到这句话停了一下,又往前走。
她奇怪地越走越快,快到他有点担心,突然“哎”的一声,她蹲了下来。
他跑过去扶她,手刚触及她的臂,一道雪亮的寒光朝他肩臂刺过来!
他伸指夹住匕刃,大笑“好!对意图不轨的男人就该这样!”
她似乎被这种手法吓了一跳,一击不成快速退开几步,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你”他倒转匕首,以手执柄,示意还给她。这是古礼,她的流派至今仍保留使用。
她不领情,眼中惊悸未退,看看匕首,又看看左手的鞘,苍白着脸转头离开。
他慢慢地往街上走去,巷子尽头,被她负气扔掉的紫铜色匕鞘安静地躺在石子路上。
匕首无声地滑入鞘内,像一尾入水的鱼。
回到旅店时,她已经退房离开。
明天会去哪里呢?这几天一直泡在历史图书馆与博物馆,应该是在查大流士和拜火教的相关资料去设拉子、克尔曼?是的,大流士宫殿和拜火教遗址就在那个地区的崇山荒漠间。她想要的是神殿地下室壁刻的拓本。
他禁不住微笑,最近他好像笑得特别多。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她不会不知道那个地区蜿蜒数百公里的山道,不会不知道克尔曼最接近的地方札黑丹,是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国交界处,毒贩、劫匪、非法武装云集,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之一。
这恐怕已经超出了方微的设想,方微原本的意图应该不是那块典石,因为找到它的希望实在微乎其微。
所以,她即便空手而回,也不算有辱使命。
如此年少,又何以如斯坚毅?
他伸指轻抚匕鞘上的火焰镂纹。匕首精巧锋利,很适合防身。她还是心地仁慈,巷中那一刺该指向的应是胸口,而非肩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