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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女儿不孝,让你担心了。”七巧知道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伤了娘亲的心,十分懊悔地握住娘的手。“我扶你回房休息。”
她不管父亲要她跪着反省的命令,就扶着娘亲站起来,慢慢地往后面的院子走去。
夜色已暗,夏府庭院深深,那边笑语盈耳,这边暗自饮泣,彼此不相干,月儿探出脸来,又快坑阢进云层里去了。
啪!啪!啪!日上三竿,重重的敲门声震天价响。
大街上人车络绎不绝,一经过七姑娘小铺门前,便停下脚步不走了,一个个睁大眼睛准备看好戏。
“这门好像从里头拴着?”夏家的戴管家拍了拍门,又推了推,干脆转头吩咐道:“撞开吧。”
“请问戴管家为何撞我的门?”
“啊?牛老板早啊!”戴管家堆起笑脸,迎向快步过来的牛青石。“我哪敢撞您的门。我家老爷命我过来接收这丬店面,我老打不开,只好要他们直接撞开。”
门上并没有挂上锁头,牛青石看了一眼紧掩的门板,语气平静地问道:“请问戴管家凭什么接收这丬店面?”
“这是我家小姐的店,也就是我们夏家的店。”道理很简单啊。
“这间铺子是我的,怎会变成夏家的?请问戴管家要看房契吗?”
“这是牛老板的屋子?”戴管家慌得抓耳挠腮。“我说错了,应该是里头的买卖事物是我们夏家的。”
“是吗?”牛青石不疾不徐地道:“打这铺子开张以来,里头的陈设和进货全由我牛某人打点,如此一来,你是要拿走我牛家的东西吗?”
“不敢”戴管家语气谦卑极了。
“如果戴管家不信,我有进货单子,我陪你进去查点。”
“呜,牛老板,您别让我不好做人。”戴管家无计可施,只得哀号道:“小的也是吃夏老爷的饭,听夏老爷的命令啊。”
“我知道你的难处,可今天你不能撞这扇门,更不能接收这间铺子,如果有需要的话,牛某会亲自前往夏府,跟夏老爷解释清楚。”
“呜”也只好两手空空回去复命了。
戴管家委靡不振地带人离去,牛青石待围观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之后,轻轻敲了门,问道:“七姑娘,你在里面吗?”
“呀”地一声,门板打开,七巧站在那儿,鬓发微乱,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眼下晕黑,那憔悴模样简直像是生病了。
牛青石忧心地注视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半夜就来了。爹要拿走这铺子,我当然不让他拿,这是我的店”七巧说着便滴下大颗泪珠。“我除了关紧门,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我一直在等你来”
牛青石心头一紧,什么时候他已经深深为她所信赖了?
“你先坐下来休息。”他大着胆,轻扶她的手臂。
七巧任他扶着走了几步路,一坐到椅凳上,她突然抬起头,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
“现在别说这个,你看起来很累,今天还要开店吗?”
“只要我夏七巧在,这铺子一定会开下去!”
唉!她今天哪有心情开店。
才过中午,七巧便将钥匙交给采苹,说是要回家补眠,可走着走着,却是离家越来越远,此刻也不知道走到苏州的哪一条河边了。
明明是炎热夏日,她怎么觉得好冷、好累?但若不回家,她又要去哪儿为自己找个歇处呢?
前头有座小庙,传来杂乱无章的撞钟声音,她听了更加头痛。
“女施主,一文钱撞一回钟,保证你不枉来一趟寒山寺。”一个胖和尚站在庙门外,双手合十向她招呼。啥?她脚力这么好,竟然走到姑苏城外寒山寺了?!此时又是一阵当当乱响,好像不敲破那口钟就不罢休,七巧拿手掌掩起耳朵,皱眉道:
“我没钱。”
“这不是钱吗?”胖和尚指了七巧左手腕的铜钱手炼。“要不女施主舍了这链子,你想敲几回钟,都随你。”
“我不舍。”七巧赶忙掩起袖子。为什么人人都想拿她的东西?
“我给你两文钱。”身后突然传来她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谢谢施主了,请和这位小姐上钟楼。”胖和尚喜孜孜地道。
“牛老板?!”七巧惊讶地回头。“你怎么在这里?”
“夏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牛青石胸前衣襟汗湿了一片,还在大口喘息,看来是跑上好一段路了,七巧略感不安,他找她找得很急?
“你不是有北京来的客人吗?”
“谈好事情了,我叫汤元带他去逛盘门三景。”
“这不好吧?”他果然是特地来找她的,七巧低垂着头道:“牛老板你不用理我”
“采苹说你要回家,可你家的家仆却跑来铺子找你。”牛青石掩不住担心的神色,带着责备的语气道:“你不见了,大家都很担心。”
这个“大家”是哪个“大家”?七巧欲言又止,一瞧见牛青石站在大太阳底下,头皮晒得亮闪闪的,原来他的头脸也被汗水浸湿了。
她低下了头,掏出帕子,伸直了手臂就递出去。
忽然一条手臂直挺挺地伸到眼下,牛青石十分诧异,正待问明原委,再定睛一看,见到那条捏在她掌心里的绣花帕子,他就明白了。
“多谢夏小姐。”他小心地拿起帕子,闻到了上头淡淡的香味。
七巧仍是低头说话。“嗯,本来我是想回家,可我怕爹生气了,将我关在房里,那就再也无法出门了。”
“你总不能不回去吧?”
七巧望向遥远的天边,绞着手指头,抿唇无语。
“进去敲个钟,舒散一下。”牛青石也瞧见了她彷徨的神情。
“不了,怪吵人的。”七巧摇摇头,往水岸边走去,只见两旁光秃秃的黄泥滩,一条黑油油的小河,泊着两只破旧的乌蓬船,她失望至极,趁机将满腔郁闷发泄了出来。“江边怎么没有枫树?这也不是渔船,那又要如何江枫渔火对愁眠?”
“即使有枫树,也是唐代的枫树。”牛青石站到她身边,陪她一起看周遭平凡无奇的风景。“历经一千多年的岁月,你瞧的这座枫桥也不是张继夜泊的枫桥。”
“好有禅意!”七巧茅塞顿开,绽开了笑脸道:“当然更不可能有唐代的渔舟了,一切只存在诗文里,我还找什么呀!”
“待会儿上枫桥大街,我给你买幅枫桥夜泊的图画?”
“别费那个钱了。”七巧更惊喜地道:“牛老板,你也懂诗?”
“很意外?”牛青石微笑道:“身为苏州人,不免要了解苏州掌故,有人来了,还可以唬弄一番,不过我懂得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你一定还懂更多”望见那张俊朗得出奇的黝黑脸孔,七巧不觉多看了一眼,忽地脸蛋一热,又低下头道:“你怎么不擦汗?”
“喔,我擦。”牛青石不知所措地拿帕子轻拭额头汗水。
原先轻松愉快的气氛又变得僵硬,七巧低头往前走着,轻轻拿脚尖将地上的小石子踢开。
“牛老板,我想问你,牛老爷子是秀才,他怎没教你读书?”
牛青石跟着她的脚步,如实道来:“我爹很用功,一有空就念书,倒也教了我几个字;可我瞧他念书辛苦,又是小孩儿贪玩,就打定主意不念书,只跟在娘身边帮忙缫丝织布,有时熬个糖葫芦出去叫卖。”
“老爷子整天在家念书?”
“不,他本来兼了几处教席,教了几年,教的学生都考上举人了,他还只是秀才,因此他将教席辞了,专心在家念书。”
“就是你十岁那年?”七巧小声地问道。
“是的。采苹刚出生没多久,娘生了病,家里存的钱都用完了,又到了爹应试的时候,爹本来不愿去,是娘催着爹进去考,才考出来,娘就走了,那年也因为爹担心娘的病情,卷子写得不好,所以没考上。”
接下来的七巧都知道了。老爷子伤心欲绝,日日上坟哭泣,绝口不再提科考之事。为了养活三个孩子,他到街上摆摊卖字画,一天收摊晚了,仍摸黑上坟看亡妻,一不留神跌入新挖的坟坑,半夜才被人救了上来,虽然没有受伤,醒来却是吵着要去贡院考试,还急急地找出论语捧读起来。
从此就这么痴痴癫癫读了十七年。
牛老爷子的一生也是够坎坷了,七巧光是想着,心就酸了。
“牛老板,你怨你爹吗?”
“不怨。”牛青石笑了,俊颜朗朗,双眸炯炯。“很多事情,爹一定也不想的,谁愿意跌出失心疯,连自己都顾不了?”
那格外开朗的神情令七巧备感好奇。“可是从此你挑起重担”
“夏小姐,你瞧。”牛青石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拿双掌叠住,只露出一半。“你说这石头是圆的还是方的?”
“圆的。”七巧涸葡定地盯住那月饼似的半颗石头。
“我却说它是方的。”牛青石打开手掌,将石头转了个方向,果然现出略有棱角的方形石头,他又微笑道:“一件事物,你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看法,没有好坏,没有对错,命运如此,造就了今天的牛记粮行,一切就谢谢老天爷吧。”
“喔”七巧若有所悟,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又锲而不舍地问道:“那么,我该不该听我爹的话,关掉铺子,回家当个乖女儿?”
“你自己觉得呢?心里想一想,这样做会如何,那样做又会如何。”牛青石不给她答案,而是指了岸边一棵低矮的小树。“你看它现在一树的绿叶,到了秋天,叶子变黄,冬天就全掉光了。过两年你再来看,它一定会长高些,也说不定被雷打到,反而矮了一截。但无论如何,只要它还活着,它就会一直长大下去。”
万物按四时生长,季节递嬗,各自呈现不同的样貌,中间或许风调雨顺,也或许风吹雨打,但继续成长的心愿是不会改变的。
七巧懂了。
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当初单纯只为还债的初衷,她在七姑娘小铺找到不一样的人生,也寻回本性,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当那种只会遵守“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温顺大小姐了。
“牛老板,原来你不是只会板起脸孔说教,老要赶我回家。”她兴奋地道:“你好聪明,懂好多道理喔!”
牛青石痹篇那双清亮灵动的黑瞳,将手中的石头往河里丢了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跳了三下水漂儿,便咚地沉入河底,溅出一圈水花。
“都是伯伯教我的。虽然我常常要你回家当大小姐,但那是我以为你一时兴起无法持久,也怕你辛苦做不来;后来见你做出兴趣,我也希望你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彷佛寻觅到了知音,七巧心头一阵火热,忘神地看着牛青石微笑的脸孔。谁说一定要懂得谈诗论文才能跟她心意契合?
相识以来,由原本的未婚夫婿尴尬身分,变成如今的亦师亦友亦兄长,世间哪有一个债主会对欠债的那么好?
报恩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她的心情又像石头一样沉入水底。
牛青石见她不说话,猜想她心情仍然低落,便赶忙告知消息。
“对了,秋葵跟她娘回乡下外婆家了。”
“要是她爹追过去怎么办?”七巧担心地问道。
“她爹不敢的。秋葵她外公很讨厌赵老爹,早就撂下狠话,要是姓赵的敢踏进他们村子,马上叫人乱棒打了出去。”
“这就好。”七巧呼了一口气。
“秋葵回去急了,她托人过来铺子说,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她很过意不去。”
“这没什么,我再写一封信给她吧。”七巧终于露出微笑,她并不后悔惹出这一连串的风波,这只是她该做的。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你的一百八十两拿回来了。”
“周三公子肯拿出来?”七巧不敢置信地道。
“我找你大哥问清楚了,昨晚就请袁大人派人上苏杭天仙阁,察看他们有无拐骗姑娘、逼良为娼的情事,闹得他们整晚无法做生意。”
“牛老板也会使手段?”七巧觉得有趣极了,两颊梨涡更深。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我们不必跟他讲道理。今天周文德就着人送回一百八十两,不过他还得很不情愿,一整袋的碎银子和铜板,我帮你兑换了银票,回去再交给你。”
“放你那儿吧,那本来就是要还你的钱。”
“你借钱给他,为的就是多赚一些钱还我?你不必这样做的。”
“唔”七巧的心情又变得低沉,维系他们关系的就是这笔债务罢了。
“牛老板,我老是麻烦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夏小姐不要客气。”牛青石更客气。“我当你像是采苹一样,如同是我的妹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喔,若当她是妹子,为何总是夏小姐长、夏小姐短的,难道他就不会喊她名字吗?
唉,怎么心情忽起忽落、忽喜忽愁?七巧懊恼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去想,突然觉得头昏眼花,赶忙蹲了下来,将头颅埋进了裙子里。
“你怎么了?”牛青石吓了一跳,马上俯身询问。
“我头晕”七巧声音略哑。“唔,昨夜没睡”
“中午也没吃?可惜软软帮你做的点心都是开胃好消化的。”
“咦!”七巧讶异地抬头看他。“我全吃光了呀,好几块糕呢,还有杏仁酪,您怎么知道是软软做的啊!”难怪米软软过来时,直冲着她笑。原来呀,那是牛青石央软软做的,不然软软哪会没事巴巴地送来一篮点心!
牛青石好像没听到她的问话,而是径自站起身,四处张望。
“糟了,走得远了,这里没有歇脚的店,也没得雇车。”
他是可以跑去找吃食或雇车,但眼看她蹲在地上,好像随时会虚脱晕倒,他实在无法将她丢在这里吹风晒太阳。
他放心不下她。
“夏小姐,我背你。”他说着就蹲了下来,将辫子拉到胸前。
“嗄?”七巧马上不晕了。
“采苹小时候,我也常常背她的。”
但她不是小娃娃,是个大姑娘啊!七巧胀红了脸蛋,就盯着他还挺宽阔的背部,不敢想象跟他“黏在一起”
“我不晕”她还没站起来,脚步就歪了。
牛青石及时扶住她,将背部顶了过去,驮住她的身子。
“你双手圈住我的脖子,对,就是这样。”牛青石站了起来,调整好姿势。“呃夏小姐,你勒得紧了,我不能呼吸。”
七巧慌地松手,人却往后仰,还好牛青石及时保持平衡,双手稳稳地箍住她的双脚,再迈开平稳的脚步。
“你累的话,趴在我肩头睡觉。放心,不会掉下来的。”
她哪敢呀!七巧就僵在他的背上,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裙布,不对,这可不是裙子,那她又在绞什么?
“夏小姐,你扯到我的辫子了,头皮怪疼的。”
“啊!”七巧忙丢开他那条打得结实的粗黑辫子。
怎会变成这种局面?七巧伏在牛青石的背上,有如腾云驾雾,但她一点也没有飘飘欲仙的快感,倒像是贴在一块烧热的大石头上,让她随时都想跳起来逃得远远的。
迟疑了一下,她干脆趴了下去,将自己一张火烫到快要烧融的脸蛋埋进他的肩头,反正她假装睡觉,彼此都不必理会对方,省得尴尬。
好舒服!她身体一放松,睡意马上袭来,正待昏沉沉入睡时
“哈!这不是牛老板吗?”
宏亮有力的叫声传来,伴随着车轮滚动声音,再加上突如其来的一声“哞呜”牛鸣,吓得七巧心脏乱跳,慌忙睁眼张望。
“李大伯。”牛青石停下脚步,喜道:“你莫不是要进城?”
“对啊,这一车刚收成的黄豆要送上你的粮行呢。”李大伯瞧清楚牛老板背上的人儿,更加兴奋。“咦!这不是七姑娘吗?你来得正好,我老婆要我跟你拿两块白棉布帕子。等等,你怎么爬上牛老板的”
“李大伯,能借你的车坐一趟吗?”牛青石忙道。
“当然成了。”李大伯马上跳下车,热情地拿巾子撢了撢座位板子,喜气洋洋地道:“这车板子挺宽敞的,你们小两口子一起坐吧。”
唉!今年的夏天真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