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苹坐下来听她说故事。
当然了,对于牛青石的一切,以前她碍于采苹是他的亲妹妹,总是刻意避嫌不敢问,可如今她不管那些无所谓的顾忌了,她更是要向采苹问个清楚,好好彻底了解这位大老板。
咦!寻常人遇到债主避之唯恐不及,为什么她却越往他那儿走去了呢?
天色微暗,小桌摆上一盏烛火,照亮一双正在打算盘的大手。
滴滴答答,算盘珠子碰撞的坚实声音在小铺子里回响,七巧坐在牛青石的对面,愣愣地望着他那长满粗茧却很灵活拨动算盘的手指。
这手不是很好看,十指又粗又长,充分显露出辛苦工作过的痕迹;然而手掌厚实饱满,彷佛散发着一股温热气息,令人感到十分可靠
“这个月的帐结算好了。”牛青石抬起头道。
“啊!”七巧慌忙收回视线,将桌上的一堆碎银子推了过去。“牛老板,这里是今天收到的现银,还你八两。”
每天“还钱”已成了七巧的习惯。不管当天收入多少,她一定凑成一个整数拿给牛青石。
“那我总共还你多少钱了?”她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牛青石早知她有此一问,已翻开另一本帐簿,记下日期和八,再加总上头累积的数字,微笑道:“二百三十七两。”
“太好了!”只要数字一直往上增加,七巧就很开心,她又期待地问道:“那么,牛老板你再帮我算一下,如果我一个月赚上一百两,那我还需要多久就不再欠你钱了?”
“二千减二三七”牛青石也不打算盘,就直接念道:“余下一七六三,除以一百,得一七又六三,也就是说,最多十八个月。”
“十八个月?!”七巧惊讶地看他用嘴巴“算”出数字,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听到十八个月,忙又低头看她十根指头,细细念道:“一年有十二个月,这边先去掉两根指头,然后三个月、四个月”
牛青石好整以暇地收好算盘和帐簿,让她慢慢去算。
打从筹备开店之初,他就发现她毫无记帐的概念,算术能力更是奇差无比;也因为这样,他才有办法让她加快“还钱”的速度。
烛光映照她白皙的脸颊,彷佛为她着上一层淡淡的红光,就像是她每天初见到他时,总是会泛上两颊的美丽红晕。
而此刻,她小嘴念念有词,低垂长长的睫毛,神色略微困惑,正专注地扳着她的指头,一旦扳错了,又慌慌张张从头数起,那娇憨、稚拙、可爱的小女儿神情完全映入他的眼里,令他不觉怦然心动。
如果去年底成亲了他马上别过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下的决定从来不会后悔,也没必要去设想不可能的情形;如今他所作的一切,只是当她是妹子,善尽一个兄长之责罢了。
“所以,牛老板,再一年六个月,我就可以还清米钱?”
好不容易,七巧终于算出来了,抬起头欢快地道。
“没错。”他亦微笑以对。“到时候你赚到的就是自己的。”
“真不好意思,每天都要牛老板你来帮我记帐。”七巧兴奋之余,不忘感谢。“其实我应该自己记的,但店里客人好多,我又接下一些刺绣和手工活儿,还得费心挑选货商送来的新首饰”
这全是推托之词啊!七巧不好意思再讲下去。开店之初的忙碌混乱已经过去了,她接下来无论再怎么忙,一定要学会自己记帐才行。
看她又是满脸通红,牛青石抑下心中无来由的悸动,刻意冷着声音道:“我们当初讲好了,帐由我来记,你不用碰。”
“可是”怎么突然又板起脸来了?
“我过来记帐只是举手之劳,倒是今天晚了,你该回家了,我送你一程。”牛青石面无表情,说着便收拾帐簿。
“大哥!”门口探进来一个清俊的年轻书生。
“青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牛青石惊喜地站起身。
“下午就到家了,采苹回去一看到我,嚷着不烧饭了,她先带爹过去丰富之家了。”牛青云长得跟哥哥有几分神似。
“好弟弟,出门一年多了。”牛青石走过去,用力拍拍弟弟的肩头,豪爽大笑道:“怎样?回疆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事儿,大哥声明在先,你这次可不要再写出害人丢官的游记了。”
“不写了,我回来跟大哥学做买卖营生。”牛青云大大摇头,虽是笑容爽朗,却是掩不住眼里的疲惫。
“瞧你回来这么累,采苹还要你出来吃饭?”
“几万里路都走过了,不差这几百尺,我顺便拿几袋种子到粮行,伙计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你一路寄回来的种子,我都收到了。”牛青石语气转为高亢。“青云,你三年前从云南带回来的八宝米稻种,我选了几块田,请农家试种,去年终于有了收成,炊出来的米粒一样又香又大又润泽,口味不输原产地,我还打算和江南的香子稻接种,再试试新的品种。”
牛青云高兴地道:“大哥,太好了!我终于帮得上忙了。”
“大哥还要多谢你帮我搜集种子,大家都有口福。”
“是我给大哥惹了天大的麻烦,我”牛青云垂低了头。
“麻烦事都过去了。”牛青石拍拍弟弟的手臂,微笑道:“打从阿敖叫你离开苏州,你就没回来过,也没机会当面向他道谢,待会儿过去吃饭的时候,大哥陪你向阿敖敬一杯谢罪酒,他可是为你丢了官的。”
两兄弟顾着叙旧,完全忽略了站在一旁的七巧。
七巧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因为头一回见到牛青石的爽朗神情而发了呆,就痴痴地看着他那张难得的、放松的、自在的朗朗笑脸。
原来,大老板笑起来也像个大哥哥,不像平日面对她,好像戴着一副假面具,笑是会笑,却是笑得很拘束,好像有人掐住他脖子似地。
“咦!大哥,你怎么开起姑娘的店了?”牛青云好奇地环视四周。
“这不是我开的。这位是七姑娘,这是她的店。”牛青石这才赶忙为两人介绍。“七姑娘,我弟弟牛青云。”
“牛公子。”七巧见到陌生男子,还是无可避免地脸红。
“七姑娘,采苹说你是”牛青云先看了一眼大哥。
牛青石忙道:“青云,你去陪爹,你们先上菜吃饭,我送七姑娘回去后就过去。”
牛青云一离开,七巧并不忙着收拾,倒是睁大了一双水亮明眸,带着忐忑紧张的心情,急欲要填满她尚未满足的好奇心。
“牛老板,他、他你弟弟就是写南游记的牛二?”
“是的,牛二是他的笔名,不过那桩文字狱闹得大家都知道是他写的了。”牛青石有点讶异她过度兴奋的神情。
“所以,你刚才说的阿敖,就是前任吴县知县陈敖,软软的夫君?”
“对。”
“听说牛老板你和陈大人都是出身绍兴陈家,他念书,你学做生意,那你们本来就认识了吗?”
“阿敖不认得我,他一直待在绍兴陈府读书,我则是跟着陈伯伯到处跑。后来阿敖到苏州任职,他是官,我是商,更不方便相认,直到发生青云的文字狱,我请伯伯出面,他才知道我就是伯伯的入门弟子,也是安大哥的好朋友。”牛青石有问必答。
“好巧!安大哥又是陈大人的姐夫,大家全兜在一块了。”
七巧开心地合起双掌,用力一拍,好像是她将大家兜拢在一块。
与其说她莫名其妙地为这些不相干的人高兴,不如说她终于问清楚牛青石所有的一切事情了。
“都是采苹跟你说的?”牛青石看着她光采异常的脸蛋。
“呃”七巧低下头,其实是她追着问,而采苹也很乐意回答。
“夏小姐,天黑了,你一定要回家了。”
被牛青石这么一催,七巧的大好心情马上消失无踪。她不用抬头也知道,牛青石一定又摆出他那张兄长般的冷脸孔了。
好嘛,他要当个爱管闲事的老大哥,她就让他当个过瘾。
“牛老板,嗯,有件事想拜托你。”
“请说。”
“我在我大哥书架上看到南游记,他说这等闲书读了虚耗光阴,可我很喜欢,牛二写得真好,让我也好想去云南一游。但我姑苏城外寒山寺都没去过哎!扯到哪儿去了。”七巧不好意思地扭着指头。“我想请牛二公子在书上帮我题个字。”
“好,你将书拿来,我再交给他题字落款。”
“谢谢牛老板!”
七巧心头怦怦跳,乐得她直想蹦起来哈哈大笑。
能拿到仰慕已久的牛二亲笔题字,固然是一件乐事,但她和牛青石之间还能有二千两债务以外的事情可做,这件新鲜事更令她欢欣鼓舞。
她收拾的动作不觉轻快起来,脸上也漾着欢快甜美的笑靥。
牛青石站在门口等她,见她眉眼含笑,若有所思,彷佛期盼着什么好事,既是欢快,又略带一抹姑娘欲语还休的娇羞。
他想到方才她提到青云时的兴奋神情,也想到她面对周文德时的害羞眼神,心底竟溢出一股不知所以然的寂寥感。
“夏小姐,现在还有人上门提亲吗?”
七巧一愣,还不及收敛笑意,两颊火烫般的燥热已经烧了上来。
“牛老板,在还清债务之前,我绝对不会成亲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夏小姐好像喜欢读书人?”
“我”关他什么事呀!
“我弟弟青云虽然没有功名,可他博学多闻”
“牛老板,我都说不成亲了,你在说什么!我、我”七巧又羞又气,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心情正好,他就非得提起别人不可吗!
牛青石刻意不看她酡红如醉的脸孔,仍放稳声音道:“我认识的人多,夏小姐提出条件的话,我可以帮你留意。”
“我不跟你说了!”七巧干脆跺了脚,揪起放了刺绣活儿的口袋,从牛青石身边穿过去,气势汹汹地跑走。
“夏小姐,等等!我送你。”牛青石措手不及,赶忙掩起门板,把上锁头,掏出钥匙锁好,这才匆忙跟上去。
七巧在前头慢慢地跑着,一听到脚步声,就知道他跟来了,不觉抿唇偷笑。
她怎么就顽皮了?这样捉弄牛大老板是不是有点过分?可她只是让他关门,应该不为过吧?她想着想着,便摸向口袋里的钥匙,触手微感冰凉,她顺着钥匙的形状仔细摩挲,一下子就把钥匙握热了。
同样的七姑娘小铺店门的钥匙,她有一把,他也有一把,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可以打开这丬属于她的门。
“夏小姐,天黑危险,以后别这么晚回家。”牛青石这时已走到她身边,不厌其烦地嘱咐着。
“我不怕。天黑了倒好,家人就看不清是我了。而且就算你不送我,你也会叫汤元送我,不是吗?”七巧朝他一笑。“这样遮遮掩掩的,实在好麻烦,我不如在外头租间屋子省事。”
“夏小姐!”
吓到他了!七巧笑逐颜开地道:“我敢说,倒没胆子做呢。”
牛青石捏了一把冷汗,他绝对相信这个小姑娘有胆子做的。
小姑娘?不小了,也十九岁了,总不成教她为了还钱,因而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吧?
“牛老板,你有空教我打算盘、记帐、上钱庄办事,好不好?”
“我没空。”
那他就有空送她回家了?七巧转头偷笑。也罢,若他没空,她还不会在旁边偷学吗?
天上出现一弯新月,映出地上淡淡的一对人影儿;月儿弯弯,像是咧开了笑颜,欢快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