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枪把丹恩连人带椅打倒在地上。
洁丝放下手枪,吐出憋着的那口气,转身走开。
旁观者愣了片刻才理解眼睛看见、以及耳朵听到的事。在那片刻里,她畅行无阻地穿过餐厅,出了大门,步下楼梯。
不久,她找到奉命等候她的出租马车,吩咐车夫载她到最近的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她求见主管警官,交出手枪,说明自己做了什么事。警官不相信她的话。他派遣两名警察去安东餐厅,倒了一杯酒给她。两名警察在一个小时后回来,带回他们在犯罪现场做的大量记录,以及艾司蒙伯爵。
艾司蒙前来要求释放她。一切只是误会,是意外。丹恩侯爵受的伤不会致命,只是擦伤。他不会控告崔小姐。
当然不会,洁丝心想。他打官司会输她,这里毕竟是巴黎。
“那么我要控告自己。”她抬高下巴。“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
“小姐,我很乐意替你传话。”艾司蒙嘴甜舌滑地说。“但在我的马车里沟通会比较舒适。”
“才不,”她说。“为了保护自己,我坚持被关进监牢,以免他杀我灭口。因为只有那个方法可以使我不说话,先生。”
她转向主管警官。“我很乐意为你写一份完整详细的口供。我没有任何事需要隐瞒。记者无疑会在半小时内成群涌进这里,我也很乐意接受他们的采访。”
“小姐,我相信事情一定可以有令你满意的解决,”艾司蒙说。“但我建议你在对任何人说话前先平静下来。”
“这话有理,”主管警官说。“你的情绪太激动。我可以理解,感情纠纷嘛。”
“没错。”她望入艾司蒙谜样的蓝眼。“由激情引起的犯罪。”
“是的,小姐,每个人都会那样推论。”艾司蒙说。“如果警方不马上释放你,涌进这里的将不仅仅是记者。所有的巴黎人都会来解救你,全城会陷入暴动。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希望无辜的人因你而送命。”
外面吵吵嚷嚷她猜是第一批记者。她沉吟不语,故意制造紧张气氛。
然后她耸耸肩。“好吧,我回家。以免波及无辜。”
上午十点左右,艾司蒙陪伴着躺在书房沙发上的丹恩。
丹恩确定自己的伤势并无大碍。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受伤。子弹贯穿而过,虽然手臂流了很多血,但丹恩看惯了流血,包括他自己的血,照理说应该不会晕倒。
但他确实晕过去好几次,每次甦醒都感觉比上次更热。前来替他疗伤的医生说他非常幸运。伤口很干净,骨头没有碎裂,肌肉和神经的损伤极小,没有感染的危险。
因此,丹恩没有理由发烧。但他先是手臂灼热,接着是肩膀和脖子像着火一样,现在则是额头滚烫。在高烧中,他听到艾司蒙的声音,轻柔悦耳一如往常。
“她知道法国没有任何陪审团会判决她有罪,”艾司蒙说。“在这里,判决美女犯下与感情有关的罪,比骆驼穿过针眼更难。”
“她当然知道。”丹恩咬牙切齿道。“就像我知道她绝不是因为一时激动开的枪。你有没有看到她的手?一点颤抖也没有。异常的冷静与沉着。她不是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没错,”艾司蒙同意。“枪击你只是开始。她打算使你出尽洋相。我正要告诉你,她会在法庭或报纸上公开那件事的每个细节。她说她会重复你对她说的每句话,详细描述你做的每件事。”
“换句话说,她会故意夸大扭曲。”丹恩生气地意识到,她只须说出实情就够了,那已足以使恶魔侯爵在世人眼中沦为呻吟喘息、深受相思病所苦的少年。他的朋友会大声嘲笑他恶心的情感告白,即使用的是意大利语。
她不但会记得那些话的声音,还能做逼真的模仿,因为她精通拉丁文、头脑聪明、反应敏捷报复心切。然后他所有丢脸的秘密、梦境和幻想,都会被翻译成法文、英文和其他的语言。那些话会被大量印制成讽刺漫画,那件事会被编成闹剧在舞台上演出。
丹恩知道在他即将面对的难堪中,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只需要想到十几年前报纸如何公开辱骂拜伦。跟丹恩侯爵比起来,那位诗人堪称操行端正的典范。此外,拜伦没有财力雄厚得惊人、高大丑陋得吓人、有权有势得气人。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世人看得越乐。
丹恩十分了解世道人情。他可以清楚看到等待着他的将是怎样的未来。崔洁丝无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才没有杀死他,她要他受一辈子的活罪。
她知道他会受罪,因为她击中的是他唯一会受伤的地方:他的自尊。
如果他受不了她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受得了她就可以私下得到赔偿。她要逼他卑躬屈膝。那个魔女的诡计得逞了。
他不仅发烧,此刻连头也疼了起来。“我最好直接跟她打交道,”他舌头迟钝,说起话来模糊不清。“谈判。告诉她”他吞咽一下,喉咙也痛了起来。“条件。告诉她”
他闭上双眼,努力思索合适的字眼,但怎么也想不出来。他的头象一团炽热的铁块,被恶魔铁匠锤打到无法思考。他听到艾司蒙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但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接着恶魔的铁锤狠狠一击,把丹恩打得失去知觉。
在不该发的高烧中,丹恩断断续续昏迷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他完全清醒,也差不多复原了。虽然高烧和疼痛都已消失,但他的左臂却无法动弹,只能毫无用处地垂在身侧。它还有感觉,但就是不听使唤。
医生再度前来替他检查,哼儿哈儿地摇摇头。“我找不出有什么毛病。”他说。
他找来一个同行。第二个医生也找不出有什么毛病。第三个医生的检查结果也相同。
傍晚时,丹恩已经快抓狂了。一整天下来,他总共看了八个医生,每一个的诊断都相同。他们戳来戳去、问东问西、哼哼哈哈,害他白花了大笔看诊费。
雪上加霜的是,一名律师助理在最后一个庸医离开时抵达。赫勃呈上助理送来的信时,丹恩正在尝试倒酒。眼睛看着银盘上的信,丹恩把酒倒偏了,泼溅在他的晨袍、拖鞋和东方地毯上。
他破口大骂,把银盘扔向赫勃,气冲冲地走出客厅。回到卧室后,单手拆信搞得他火冒三丈,连看都看不清楚。
但信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贺德鲁先生代表崔洁丝小姐想要和丹恩侯爵的律师见面。
丹恩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贺德鲁是大名鼎鼎的伦敦律师,有许多侨居巴黎的权贵客户。他也是高尚道德的典范:服务客户时廉洁、忠诚、不屈不挠。像许多人一样,丹恩知道那位大律师圣徒似的外表下隐藏着连毒蛇猛兽都会羡慕的钢牙利爪。而且那些钢牙利爪只用来对付男人,因为贺德鲁律师是专门为女性效劳的骑士。
贺德鲁根本不管法律完全站在男性这一边,女人在法律上其实毫无权利,连亲生子女都不能称为自己的。
贺德鲁创造出一套他认为女性应该享有的权利,而且畅行无阻。由于贺德鲁,连毕樊世那个卑鄙下流的家伙都动不了他妻子收入的一分半毫。
这是因为男方不愿意答应无理的要求时,贺德鲁就会用络绎不绝的律师和琐碎冗长的诉讼来对付那个可怜的家伙,直到那个家伙因身心俱疲而屈服、被诉讼费拖垮财务,或是尖叫着被抬进疯人院。
简言之,崔小姐不仅要逼丹恩侯爵卑躬屈膝,还要叫贺德鲁替她干龌龊事,而且用的是合法的手段,完全不让丹恩有任何漏洞可钻。
希腊喜剧作家亚里斯多芬尼斯曾说:“没有任何动物比女人更难缠,也没有任何烈火或野猫比女人更无情。”
无情、恶毒、残酷。
“哦,你休想。”丹恩咕哝。“休想透过中间人,你这个魔女。”他把信用力揉成一团扔进壁炉,然后咚咚咚地走到写字桌后,抓起一张信纸,潦草地写下回复,然后大声召唤他的男仆。
在写给贺德鲁律师的回信里,丹恩表示他将于七点在崔小姐的弟弟家与她见面。他不会依照贺德鲁的要求派他的律师去和她的律师见面,因为丹恩侯爵不打算由别人代为保证、签字和被榨取钱财。如果崔小姐有条件要开列,她大可以亲自出面。如果她不愿意,那么欢迎她派她弟弟来找丹恩,进行双方都有手枪的决斗。
考虑到最后那项提议,洁丝决定晚上最好让博迪出门去。他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从警察局回来时,发现弟弟饱尝在威林顿夫人舞会上狂饮的苦果。几个月的纵情恣欲使他身体衰弱,罹患了严重的消化不良,直到昨天下午才能下床。
就算在最好的情况下,他的脑袋也不怎么灵光。现在,想要努力理解丹恩的反常行为,说不定会使他旧病按发,甚至引发中风。同样重要的是,洁丝担心博迪会误以为必须为她的名誉受损报仇,而找丹恩算账。
妮薇颇有同感,因此带博迪一起去亚邦伟公爵家吃晚餐。她们相信公爵会守口如瓶,毕竟是他劝洁丝在咨询过律师前三缄其口。
支付律师费的人也是亚邦伟公爵。因为如果洁丝不同意,他就要亲自去找丹恩决斗。这项提议,使洁丝了解这位法国贵族对妮薇的感情。
因此,七点时博迪早已外出。丹恩进入客厅时,里面只有贺律师和洁丝站在摆了一叠文件的桌子前面。
他轻蔑地瞄了律师一眼,然后嘲讽地望向洁丝。“崔小姐。”他短促地点个头。
“爵爷。”她的点头更短促。
“客套够了,”他说。“你们可以开始敲竹杠了。”
贺律师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但没有说话。他拿起桌上的文件交给丹恩。
丹恩走到窗前,把文件放在窗台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一份,从容不迫地开始阅读。看完后,他放下那份文件,接着拿起下一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洁丝越等越焦急。
将近半小时后,丹恩终于放下原本只需花两、三分钟就能看懂的文件,抬起头来。
“我原本还纳闷你们在打什么算盘,”他对贺德鲁说。“说得白话一点,如果我不同意按照你们这些无理的条件私下和解,你们就要告我诽谤。”
“你当着其他六人的面说的话,只可能构成诽谤,爵爷。”贺德鲁说。“你的那些话毁了我当事人的社交和财务信誉。你使她不可能结婚或独立谋生,你使她被逐出她成长和理当归属的社会。因此她势必得离开亲朋好友,建立新的生活。”
“我却必须支付所有的费用,”丹恩说。“还清她弟弟高达六千英镑的债务。”他翻阅文件。“提供她多达每年两千英镑的生活费对,还要安排和维修居住的地方。”
他迅速翻阅文件时有几张掉到地板上。
洁丝这才注意到他完全没有使用左手。照理说,除了轻微的枪伤外,他的左臂不应该有任何问题。她的枪法一流,瞄准时又很小心,更不用说他这个目标有多么庞大。
他转头发现她在盯着他的左臂看。“在欣赏你的杰作吗?你大概很想看得清楚些。很遗憾,没什么好看的。据那些庸医说,除了不听使唤,什么毛病也没有。但我还是自认幸运,崔小姐,你没有瞄准更低的地方。我只是伤了手臂,而不是去了势。但我十分确定贺律师会负责处理去势这一部分。”
她不理会良心的责备。“你活该,狡猾可恶的畜牲。”
“崔小姐。”贺德鲁轻声劝阻。
“我不要小心说话。”她说。“他要我在场,就是想吵架。他很清楚他错了,却因为固执而不肯承认。他想把我说成贪婪、狡诈”
“报复心切,”丹恩说。“别漏了报复心切。”
“我报复心切?”她叫嚷。“我可没有安排巴黎最大的丑闻碰巧在我衣衫不整的时候发生,还傻傻地被直接带往毁灭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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