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时候,如何能这样坚持下去?她光看就累了。
业务员,她做过。要有十次被拒绝九次的勇气,看遍各式各样的目光,不信任、尖锐、挑剔、嫌恶、贪小便宜她几乎对人类的丑恶脸孔反感到想吐。
堡人,她做过。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她总是因为过于疲累而紧绷到无法入睡,折腾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体力无法负荷也要继续忍耐,直到财务窘况稍稍好转为止。
这些工作,当初她如果不是为了钱,根本做不下去。
有时候她觉得他是傻瓜
苏黛撑着脸,目光从黑板上的各种财务比率分析向下移动,最后停在她身前的羊咩背脊上。
羊咩
她是另一个傻瓜。
似乎跟大蛙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吧,羊咩最近不太爱笑,连郁闷的神情都没有费心掩饰。
这样一点都不像她了。
她问过羊咩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她期待在羊咩眼中看见过去那样晶灿的光芒。
唉升高一的时候,妈妈因为过度疲劳而死,从此她只剩下一个烂到无葯可救的烂家庭。
一直支持并守在她身边的人只有羊咩。
羊咩是不会说安慰话的人。
母亲出殡的那天晚上,她原本不想出门,但羊咩买了半打啤酒,硬逼她上了机车,两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小表就这样一路飙车到郊外的山上。
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
羊咩当时的酒量也不好,喝一罐啤酒就半醉了,反覆像在唱歌似地念着:“黛黛,乖乖,怪怪”
她跟着耍白痴地回道:“羊咩,咩咩,羊咩咩”
她实在太白痴了,因此羊咩大声的笑起来。
星夜下,羊咩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她则仿佛在那双星眸里看见她们未来的希望。
羊咩说:“不要妥协。我们不会输给任何人。”
那天她倒在羊咩的怀里流下眼泪。
从何时开始的?她们只用那种为彼此取的昵称,就好像想割舍社会制度中的姓名,割舍这个世界强加在她们身上的,她们并不想背负的负担。
黑暗有走向光明的一天吗?
苏黛看着身前羊咩的背影,目光深邃。
她真的相信过,羊咩眼中的星光就是引领她走出黑暗的一线光芒
他更加频繁的看见她。
并不是碰了面打招呼聊天的那一种形式,因为活动范围相近,他时常可以看见她的身影。
校园里、街道上、工作场合她的神情从容,但是脚步却很快。他想,她是相当忙碌的。
她并没有固定的工作,因此也就没有固定的时间表。
有时他大清早就看见她显然是动身去工作的身影,但有时也在深夜看见她仍然与一群朋友流连在街上。
他不了解她不了解她的生活态度,不了解她的思考模式。
有一次,他在学校图书馆里看见她。
她在艺文展览区里站了很久,起码有半个小时。他很好奇什么东西会如此吸引她的目光。
苏黛离开之后,他将自己要的书借好,也走到艺文展览区去。
是琉璃工艺展。
他站在玻璃展示柜前,看着那一个个在灯光下温润闪动流光的剔透琉璃,猜测她当时的目光。
他不了解她。
那个戏谑却又冷漠,童稚却又成熟,张狂却又礼貌,混在人群里却有着孤独双眼的女孩他不了解她。
那一天,不在他预料之内,他看见她忧心如焚的神情。
那倔强得试图掩饰,却又无法真正掩饰她内心忧虑的表情,他莫名觉得胸口一窒,仿佛也感受得到她的情绪。
当时他在学校停车场,正拉开公务车的车门准备去赶一场晚会。而她手里抓着一串钥匙,看着他的表情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攀住啊木。
按照过去的经验,他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伍岩,”她艰难的开口。“我的车坏了”
伍岩马上拉开另一边的车门。
“上车。要去哪里?”
苏黛很快钻进车里,不等他坐好就报出一个地址。
说近也不近,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他们用不到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套房大楼。
苏黛抢先冲上楼梯,他也顾不得停好车就跟上她的脚步。
她的仓皇焦急让他无法有其它的联想。
他跟进小套房的浴室里,看见一地的鲜血来自倒在地上的一个女孩。
女孩的手腕划上三、四条刀痕,连他都忍不住皱眉,苏黛却出乎意料的迅速和冷静,马上抓了几条毛巾试图绑在女孩的手臂上。
他则将女孩一把抱起。低头看她一眼,才发现她强忍着泪眼。
匆匆下了楼,他让两个女孩一起进入后座。
“羊咩”
后座,苏黛的声音细微而紧绷,他一时无法分辨那是愤怒还是哀伤。
但那咬牙切齿的声音里确实带着一点哭音。
“你这么轻易就想死你命就这么贱,这样就想死?你想死,还不如我杀了你!”
他藉着后照镜再度望苏黛一眼。
与冷漠残酷的言行不符,她苍白的脸色几乎比那个昏厥的女孩还难看。
大蛙甩了羊咩。
深夜十二点?她连络上法国号,才得知这样的一个消息。
大蛙四月订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大蛙家的政治婚姻,她是早就从法国号那边知道的,但她却还心存一种期待,期待那只是一个不会成真的传言。
她错了,大错特错!
羊咩的不对劲,当然跟大蛙的婚事脱不了关系。
苏黛疲惫的坐在羊咩的病床旁边,她觉得自己需要另外一张病床。
“羊咩是不是出事了?”法国号在电话的那头揣测。
苏黛垂下酸涩的眼皮。法国号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听她疲倦的声音岂会有不起疑的道理。
“没事的。”她说:“我处理得来。”
法国号沉吟了一会儿,佯装正常的嗓音里透露出一丝掩饰得不够完美的担忧“羊咩女王还会重出江湖吧?呵呵区区的失恋怎么会打倒她?我们有一群男人领号码牌等她临幸呢!”
“可不是吗?”苏黛很配合地说。
但是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
“她还好吗?”
他们有太多共同的朋友这样进入医院,原因各式各样,结尾却都相同他们都走了。
她觉得心酸。“之后我再打电话给你。”
目前羊咩已经抢救回来,但是看她的自残方式就知道她死意已决
法国号收线了。她将手机塞到口袋里,略略抬头,站在她身旁像块巨石般的庇护身影,是伍岩。
伍岩低头看着她。
“你需要休息。”他往她手里塞了一瓶水和一块面包。“吃完之后睡一会儿,我会看着她的。”
苏黛蓦然热泪盈眶,连忙低下头来。
伍岩没有任何举动,甚至没有拿来旁边的面纸盒,他想她不会希望任何人发现她的眼泪。
“车子的清洁费我会付给你。”
伍岩没有应声。
“医葯费我也会付给你。”
伍岩仍然保持静默。
苏黛静了很久,才又开口“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背影单薄却坚毅,仿佛在肩膀上吃力的背负着重担。伍岩迟疑了—会儿,但终究慢慢的、慢慢的伸出手去按住她的肩膀。
“好好休息,她醒来的时候会需要你。”
苏黛忍着泪水,费劲地点了点头。
羊咩醒来时是隔天的早上八点。
彼此对看,眼瞳深处她的疲惫无力对上她的浑沌茫然。
过了不知道多久,羊咩的双眼逐渐凝聚出一点微薄的神采。
哭、笑、愤怒、忧伤,她以为羊咩至少会表现出其中一种情绪,但她没有。羊咩只是继续看着她,用一种她过去从没见过的凝滞眼神看着她。
她的心都快碎了。
她真不想看见这样的羊咩没有人气的脸庞、没有光芒的双眼
“你不是要当闻名世界的发型设计师吗?”她说。
羊咩不是没有动静,她极其缓慢的侧过脸庞,闭起了双眼。
她等待着羊咩开口说任何一句话,但没有想到会等到这么一句。
“阿怪我怀孕了。”
她气窒地闭起双眼,随即难以克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紧握住双拳,她也不晓得自己是想忍住气愤,还是想忍住泪水。
“不要生那个孩子。”
他买了早餐,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苏黛这么说着。
“我户头里有些钱,你拿掉他,你不能现在就被孩子绑住。再说大蛙会要这个孩子吗?他们家不会承认的。”
苏黛无情的言语中,连声调都没有起伏。
伍岩站定在病房门口。
他的年纪已经够大,足够他不被苏黛的伪装所蒙骗。
在她冷淡的语调之下,他仿佛可以听见她更深、更深一层的,属于她内心深处的伤心脆弱。
现在她们的话题并不适合让他进门。
苏黛说完话之后,很久都没有声响。那个她口中称为羊咩的女孩,完全没有说话的迹象。
“是谁说不要妥协的?”苏黛再度开口的时候,那声音听来相当虚弱。“你走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
“阿怪我好累好累好累”
苏黛简直像无理取闹的孩子“那我就不累了?你想过我没有?我”
她倏然中断语音,他猜测是因为哽咽的缘故。
女孩似乎哭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真的好累了”
接着又是好长一阵的无言。
是不是该敲门进去?他还在斟酌时机。
女孩这时却又说话了“阿怪,我肚子饿你帮我买点吃的好吗?”
“早餐我请人帮我买了,你再等一会儿,他马上会过来。”
似乎是个好机会。他屈指敲了敲虚掩的门板。
“方便进去吗?”他问。
里头则传来苏黛的应话“请进来。”
他推开门走进去,苏黛已经到了门口,正好接过他手上的食物。
“真抱歉,这样麻烦你。”
伍岩对她摇摇头,然后因听见布料的宪宰摩擦声而狐疑皱眉。
稍稍抬眼,床上的女孩掀开被单,扯去针头。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踉跄下了床奔往窗口,推开窗
一道身影转眼间坠楼。他震惊得连迈开脚步的反应能力都没有。
但身旁忽然旋起一阵风似的,再来他就看见苏黛直冲到窗前,一头披散长发因而飞扬。
苏黛毫不迟疑的冲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