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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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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你肯接受我的道歉,我心里舒服多了!”

    “那么六点钟见!”少良送客了。

    “六点钟我一定准时!”她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在第二个病人进来之前,少良想他答应芝儿去晚餐的决定是对或是错?当然,无论对错,都没有他反悔的余地,芝儿六点钟一定会来,他无法强硬地拒绝一个女孩子的邀请!

    虽然他明知芝儿是块烫手的铁。

    ###

    连续工作了将近三小时,他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看看表已经六点一刻了,芝儿已在外面等着了吧?

    推开门,他看见芝儿安静地坐在那儿。她脸上薄施脂粉,直头发用一个大发夹束在脑后,穿一条牛仔裤,一件纯白粗灯心绒的宽大短外套,非常地潇洒自然。一时之间,他几乎以为等在那儿的是李颖若是李颖该多好!芝儿怎么作了和李颖相同的打扮?

    “等了很久?”少良有些不自然,脸也红了。怎么会想到芝儿是李颖呢?

    “不,才来一会儿!”她站起采。她也高而苗条,牛仔裤穿在她身上很帅。

    “第一次看见你穿牛仔裤!”他说。

    “我在美国时也总穿牛仔裤!”她耸耸肩。“很怪?”

    “当然不,很好看!”他由衷地。“像你这么高的女孩子不穿牛仔裤才可惜!”

    “但李颖穿得自然、潇洒,我很羡慕!”芝儿说。

    “其实你们原本是同学,不应该有那么深的成见!”少良说:“我的感觉是你们水火不相容!”

    “没有那么严重吧!”她笑。“不过李颖给我的感觉倒的确像冰!”

    “冰也溶了!”他是冲口而出。说了才觉不妥,站在他面前的是芝儿啊!

    芝儿却并不令他难堪,装做没有听见地走进电梯。

    “去什么地方晚餐?”她说:“你是客人,你选!”

    “没有意见!”他摇头。”我是个主意不多的人!”

    “嗯你有车,我们去淡水高尔夫球场?”她说。

    “那儿的西餐并不好,又远!”他再摇头。工作了整天,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实在累了。

    “石头火锅?”她再说。

    少民马上想起李颖,他曾经和李颖在南京东路的一家韩国餐厅吃过石头火锅,那是次很美好的回忆。

    “南京东路有一家不错!”他想也没想地就说。

    “好!就去那边,”她笑。“这种天气吃是很适合的,去年夏天我刚回来时吃过一次,我的天,浑身油烟不说,热得我半死不活!”

    “我怀疑夏天吃了要发烧!”他开玩笑。

    “医生就是医生,”她看来非常愉快。“那一次我回家整整吃了一个西瓜,又撑得睡不着觉,整夜去洗手间!”

    “你太任性、太极端、太放任自己,”他说:“吃的方面如此,感情上也是如此!”

    “我就是我,很难改变的!”她也不在意。

    上了他的宝马二〇〇二,车厢虽小却安详、温暖。

    “美国不流行西德车,”她说:“除了奔驰,大老板或电影明星都开奔驰跑车!”

    “思烈的‘保时捷’也是西德车,不过太贵!”少良说:“我这小医生买不起!”

    “思烈的车免进口税的,不过转让得照付税,”芝儿说得全无芥蒂,她的脾气真是阴晴不定,一秒钟之内可以改变。“我想思烈除了李颖之外,最宝贵的就是汽车了!”

    “汽车对我只是代步!”少良淡淡地。

    “你是绝对的正派,像一列循规蹈矩的火车,平稳地驶向目的地。”芝儿看他一眼。“思烈不同,他的个性鲜明些,或者说他有点邪!”

    “思烈有点邪?”少良好意外。“我倒感觉不出!”

    “当然,你们包括李颖和他相处的日子都短,只看见他吸引人的美好一面,我对他却是了解!”芝儿淡淡地,完全不像在攻击人、毁谤人。

    “其实太多人说我正派我并不开心,正派是什么?经过酒精消毒的?经过过滤网沉淀的?我觉得自己又蠢又土,很驴!”他摇着头。

    “也许你有道理,不过我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一个医生!”她说。

    “一个医生!”他叹一口气。“这就是答案了,我浑身都是葯水味,令女孩子敏感的退避三舍!”

    “错了,大多数的女孩子视医生为金龟婿!”她笑。

    “然而大多数的女孩子不是我欣赏的,”他摇头。“人家要选我,我也要选人,我很挑剔的!”

    “难得遇到一个李颖,你该再接再厉!”她看他。

    “我有自尊,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该识趣!”他说:“李颖能当我是朋友已经很好了!”

    “我认为你还有希望!”她说。仿佛很有把握地。

    “哦?”他好意外。怎么可能还有希望呢?思烈和李颖的感情不是任何人能分开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芝儿的眼珠一转。“也许我不了解他们,真的,你有希望!”

    “真如你所说,我就等下去,”少良平和地。“我要再看见希望时才能行动!”

    “做君子?”她瞄他一眼。

    “我喜欢思烈,”他说得很奇怪,很特别。“最重要的,我希望李颖快乐!”

    芝儿皱皱眉,马上懂了。少良的感情是含蓄的、成全的,他爱李颖,他希望李颖快乐,所以他退让李颖为什么那样幸运?会遇到思烈又遇到少良?为什么?天下的事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为什么?

    “你能因李颖快乐就快乐吗?”她凝望他。

    “我当然不是那么伟大的人,”他老实地说:“我也希望得到,也盼望占有,可是我知道勉强不得之时,我愿意成全、祝福,至少人家会说我大方,有风度!”

    “你这番话可是说给我听的?少良。”她斜睨他。

    “我说的是真心话!”少良不置可否。“任何人问我我都会这么回答!”

    “你猜我怎么想?”她笑。

    “怎么想?”他顺口问。

    “你好傻,好阿q,”她绝对不以为然。“爱情的事讲什么大方、风度?应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怕血腥场面!”少良摇头。他突然记起初识李颖那天,在翠玲家看电视,当荧光幕上出现芝儿时,翠玲曾说:“芝儿回来了,台北市就快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果然是血雨腥风,芝儿太极端、太好强。

    “所以我说,你得不到李颖,是因为你太不积极!”她摇头。“这种事怎能听其自然呢?要争取啊!”“我想各人有自己的作风、性格,我不能勉强自己做什么!”少良淡淡地。

    为什么芝儿总是有意无意地鼓励他、推动他呢?难道芝儿以为他能追到李颖?她又可以得回思烈?她岂不是太天真了?思烈和李颖的那种感情又岂是可以代替的?

    车停在南京东路韩国餐厅门前,芝儿推开车门,忽然又转身一把抓住少良的手。

    “少良,你千万别以为我别有用心,相信我,刚才我说的一切全是真心的!”她说。

    真心话然而芝儿真是全无企图?

    ###

    无论如何,李颖的外表看来依然冷静如恒,内心里,她真是被芝儿所做所为、所言所行影响了。她一直在矛盾、争战着,她有权争取幸福、抓牢爱情,然而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又伤了人,应该吗?值得吗?

    她不想把内心的矛盾、争战泄露出来,于是在思烈面前,她变得沉默,更沉默了。

    思烈什么也不问,他眼中却是了解的光芒,他实在太了解李颖,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他们都有相同的一点可以说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那是太善良,那是心不够狠,这是他们的致命伤吧!

    星期天,当思烈来到李颖家中,友觉除了开门的女佣之外,只有李颖独自守在书房里。

    李颖的神情很特别,眼睛有丝红肿,睡眠不足?或是哭过?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瓷盆,里面是一堆烧得焦黑的纸灰,她做了些什么?烧了些什么?

    “怎么一个人在家?”他把视线从瓷盆中收回,坐在她那张躺椅上。

    “爸和妈到士林做礼拜了!”她看他一眼。

    “最近你一直没去教堂?”他说。

    “进了教堂心灵不平安。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她说。

    “抱歉!”他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为什么心灵不平安,她也知道他为什么抱歉,他们实在已是心灵相通,灵魂相接,有的时候,言语根本是多余!

    两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李颖把玩着一把透明可爱的拆信刀,思烈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们的沉默并不显得僵硬,而是和谐、温柔,是一种经过提炼,经过了沉淀之后的气氛。

    “烧了什么?”他忽然问。这原是他一进门就想问的,已忍了许久,他已经深切的了解,若要得到幸福,他和李颖都得学习忍耐。

    “试写了一段稿,不满意,烧了!”她淡淡地。

    “写的是结局?”他眼中光芒一闪。

    她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思烈实在太懂得她了。

    “写了一个悲伤结局,是吗?”他再问。他不能不问,因为他明白,这本陌上旧人的结局,对他们是重要的,那意味着李颖的决定。

    “我实在不擅长写悲伤的故事,自己陪着掉眼泪,”她摇摇头。她眼眶的那丝红肿果然是哭泣。“生气起来,一把火就烧了它!”

    “烧得好!”他有些微地激动。“你不烧我也要烧!”

    “以前从来没烧过稿子,我不是林戴玉型的人,”她很飘忽地笑。“写不好的顶多撕碎、扔掉,今天我是常常受心理作用所影响!”

    “不烧了它心里会有阴影!”他了解地。

    “我很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她摇摇头。“我觉得根本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原已不可能再是原来的你,因为我!”他说。非常斩钉截铁地肯定。

    她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拆信刀。

    “思烈,我觉得很累,我真想休息!”她说。

    “你可以休息,但不能改变心意,”他认真地说:“你休息,让我来应付所有的事!”

    “有事需要你应付吗?”她问。

    “目前没有,”他困惑地摇头。“自从芝儿出院后,我半个月都没见到她了!”

    李颖犹豫了一阵,终于慢慢说:

    “她曾来过我这儿!”

    “什么?”思烈呆怔一下,马上冲到她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时候?”

    “半个月前,她出院的那一天”李颖摇摇头。“她来也没说什么,我不想影响你!”

    “她根本没安好心,”思烈愤怒的。“现在又死缠潘少良,我真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少良?”她也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有时在‘鸿霖’午餐。那儿离他医院近,他也常去,我们碰到过!”他说。

    “她找少良也未必有什么坏心!”李颖说。

    “但是但是”思烈涨红了脸。

    “名义上她还是你太太,是吗?”她笑了。“那么名义上你也是她的丈夫,你却总来我这儿!”

    “这怎么一样呢?”他悻悻地。

    “怎么不一样呢?州官、百姓要放火也没什么不同,是不是?”李颖笑。“公平一点!”

    “不,我对你是真心诚意,她找少良分明只是做给别人看!”他很固执。

    “少良怎么说?”她说。

    “只说芝儿找他,其他的我不想听!”他孩子气地。

    “这是少良和芝儿的事,只要少良不反对、不拒绝,你何必管这么多呢?”她冷静地。

    “既然这样,我可以去申请离婚!”他忽然说。

    李颖皱皱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

    “这不是令你下决心的好借口!”

    思烈凝视她半晌,脸上的激动、愤怒都渐渐褪去。

    “我在自欺欺人,是吗?”他自嘲地。

    “你说过,我们要忍耐、等待,你的信心呢?”她温柔地对他微笑。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他不能相信,他那么爱李颖,难道她不该属于他?上帝不会这么残忍吧!

    “我已经打听了办出国手续的事,”他忽然说:“我当然没有问题,我有那边的聘书,而且是美国护照,但是你需要先有一张证书!”

    “证书?哦”她明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她需要一张结婚证书,才能跟他一起办手续走,是吗?

    “当然,目前不可能,但我已约好了一个律师,我要询问可有其他可行的办法?”他说。

    “不要勉强!”她说。

    “什么话?我们要走就一起走,要不一起留下,”他断然地说:“我绝不会留下你!”

    “我可以等,真的!你的事业却不该耽误!”她理智地。

    “不好吧!我们暂且不谈这烦人的问题!”他拉她起身。“我们出去散散步!”

    “外面冷吗?”她掠一掠头发,姿势优雅。

    “不冷,春天都快来了呢!”他拥着她往外走。

    他们很自然地转入后山坡下的阡陌小路,散步嘛!总是这儿,这条小路似乎对他们有特殊意义。

    “记得你三年前第一次来这儿吗?”她忽然问。春天的脚步虽近了,寒意仍然料峭,她整个缩在他的臂弯里。

    “记得!”他点点头。“我记得每一件发生在我生命之中的事!”

    “那个时候你对芝儿好紧张,”她笑,带着丝捉弄的味儿。“你们吵架,芝儿一怒就冲来我家,你马上就找上门来,我记得你是一口气从山脚下跑上来的!”

    他笑,只是笑,非常特别,非常难懂地笑。

    “笑什么?难道不是?”她仰望他。

    “你和芝儿不是好朋友,我们吵架她为什么要来你家?”他不答反问。

    “为什么?你们不正在山脚下吗?”她不明白。

    “我们是在山脚下,”他回忆着。“我告诉她,那是你家,她听了不高兴,就吵了起来!”

    “哦”她明白了,原来吵架是为她?芝儿吃醋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家?你又没来过!”

    “芝儿也这么问我!”他笑得神秘。

    “你怎么回答?”她盯着他。

    “我说看见你走进去过!”他捏一捏她的手臂。“其实那次我追上来也不因为芝儿,我想见见你!”

    “你这人真阴险,芝儿和我都上了你的当!”她抗议地嚷起来。

    “别说阴险,我是自尊心太重,太骄傲、太好强,偏偏又遇上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你,我们是活该试凄!”他摇头。“那个时候我常常开着车跟在你坐的公路局车后面,偷偷地目送你回家,看你一眼也是好的,就是不肯表示,我也说不出是种什么心理!”

    “你当然希望我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讨好你、巴结你啦!”她故意地。

    “我知道你不会,把你杀了你也不会讨好、巴结我。”他说:“就算我讨好、巴结你,你也未必理会!”

    “倒是很了解我嘛!”她笑了,很开心地。

    “我知道,我若来约会你,你最可能的回答就是一巴掌,对不对?”他也笑。

    “我不会打人,但我一定不理你,还会看不起你!”她皱皱鼻子,好俏。

    “但是第二次就是我这次回国,跟在你后面上山,你并没有不理我!”他说。

    “当时该不理你的,否则今天也不会这么烦了!”她开玩笑地。

    “李颖,”他停下来,把她转过来面对他。“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是严肃的、谨慎的、认真的,他不拿他们之间的事开玩笑,他很紧张。

    “你怎么总对我没有信心?”她皱眉。

    “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垂下头。

    “思烈”她叫。酸酸的感觉直往鼻子里冒。“我们实在蠢,我们总在折磨自己!”

    他甩一甩头,实在也不必为这事纠缠不清,他们能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快乐,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

    “走,我们一直走下山,看谁走得快!”他再一次拥住她。“输的人要受罚!”

    “罚什么?”她吸吸鼻子,展开笑脸。

    “罚我每天写两篇小楷!”他说。

    “哦,你在练字?”她意外地。

    “练字能令人心平气和,忍力、耐力都倍增,”他说“我的缺点很多,我在设法慢慢改正,我不要将来你受委屈!”

    缺点李颖马上想到芝儿说他邪,说他有其他的许多女人,在美国。

    “你的缺点不会令我委屈,恐怕会令我伤心吧?”她笑着说。女人就是女人,这方面总是忍不往的。

    “伤心?”他看她一眼,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李颖,我可以伤天下人,伤我自己,绝不伤你,相信我!”

    “原谅我的小心眼儿,好吗?”她还是笑。

    “有一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讲很难以启齿。”他有些脸红,脸红的人邪吗?

    “我也不一定想知道,”她拍拍他的手。“我允许你保有自己的一点秘密。”

    “不是秘密,是事实上,结婚几个月后,我和芝儿就分房而居了。”他皱着眉说。

    “哦哦”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那么如果真有一些女人也不能怪他。真的。也不能怪他!

    “有些事我不想解释,也不能解释,”他脸红了。“不过我发誓,在台湾没有!”

    “不要说了,我相信你,不要说了!”她用手指捂住他的嘴唇。“我能了解,真的!”

    “我知道芝儿拿这些做攻击我的武器!”他叹一口气。“对她我已完全无话可说了!”

    “我们以后再也不说她!”李颖觉得不安,她不该把这件事拿出来说的。

    “不说她,她这个人仍在,而那些事的的确确发生过,我不想隐瞒!”他说。很内疚地。

    “思烈,思烈,相信我,这件事绝不损我心目中的你,真的。我们不要看过去,只看将来!”她急切地。

    “将来”他皱皱眉,马上舒展。“是,是,我们只看将来,我们要握牢将来,我们要支配将来!”他为什么皱眉,为什么说得一句比一句大声?难道他对将来依然没有把握?没有信心?他们的将来他们会有将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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