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素素

    一　不哭小百合

    第一次见素素是在2005年的夏天，我的大学宿舍。她面前一台笔记本，游戏界面。我站在一旁看。屏幕上，一个洋人打扮的战友说了一句话：“你的路，就是我的路。”

    她玩完转身，我看到一张被泪水浸湿的脸，惊讶得长大了嘴巴。这张泪水已干涸的脸上缓慢绽放出花朵，她说，这游戏叫异域镇魂曲。

    这个奇怪的女孩就这样在我心里划下了一道不知深浅的痕迹。她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打游戏打到掉泪的女孩。

    素素倚着墙壁，捂着肚子，坐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汗。我问她怎么了。

    痛经。

    我立即去冲了杯姜汁红糖茶，对她说，喝下去。

    等她喝完，我又把灌满的热水袋放到她的肚子上，然后说，这样会好些，你要不要去床上躺会？

    她摇了摇头，说谢谢，继续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从此以后，她开始叫我小百合。

    小百合，我们去玩吧。小百合，我们去逛街吧。小百合，我们去吃饭吧。小百合，小百合一遍一遍地轻声呼唤着。

    我问她，为什么叫我小百合。

    因为lily就是小百合的意思，而你是丽丽。

    2005年冬，期末复习。

    素素变得阴晴不定，时不时说几句粗鲁的话。

    在冷风刺得骨头生疼的夜晚，我带她去操场，坐在橡胶跑道上谈心。我说，素素你到底怎么了？

    她抬起头，望着夜空说，小百合，你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

    在这样的冬夜，我亲爱的素素向我诉说她的心愿。总有一天，我会有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带着我的婆婆去澳洲草原看星星，然后找旻旻。

    婆婆就是她的外婆，最疼素素也是素素最疼的人。婆婆是陪伴她童年的唯一亲人，对她讲星空传说，对她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星，人死后灵魂会住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里去。

    而旻旻是她的初恋。后来旻旻跟着父母移民去了澳洲，再也没有回来。

    素素依然望着深邃的夜空继续说，居住在南半球的人只能看到南半球的星星，居住在北半球的人只能看到北半球的星星。你说，在赤道上是不是就能看到最多的星星？我的旻旻去了地球上看到星星最多的地方。我要去那里，找他，看星星，和我的婆婆。总有一天。

    素素的侧脸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熠熠生辉，我看到素素的天真无邪。那夜我却久久无法入眠。素素那坚定不移的话语一直在我耳边回荡，旋转着跌入心底，冰凉，我的心冷得发抖。

    期末考结束。素素回归正常，她微笑着对我说，小百合，我重生了。

    我却在那天失恋。下午，阿本以爱上别人为由杀死了我们三年的感情。你懂个鸟爱！我狠狠骂他。这是今生第一次骂人，我发誓。骂完我甩头走掉，跳上公交，回我的大学。

    看着窗外风景迅速在眼前移动，我突然就不恨他了。说到底，他就是我生命中短暂的过客。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素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独自在ktv唱歌，悼念我逝去的三年青春。

    她很快找到我，坐在旁边听我低声吟唱分手快乐。她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哭，小百合。”

    “我是不哭小百合，没有眼泪。”

    “那是，小百合可是人间的快乐精灵。”

    嗯。等明天太阳升起，我依旧是我。

    那夜，素素将我深埋在她的臂弯里。有她陪伴，我感觉到温暖。失恋这颗冰冷的种子被燃烧的火把所焚烧，我炽热而温馨。

    2006年冬。

    阴冷的十二月，天空下着粗暴的雨，弄疼了我。

    原本归心似箭的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我开始对素素有点依依不舍了。她的表情相当复杂，嘴里却仍然是那句，我重生了。

    2007年春，寒假。

    我想念素素。

    我担忧那个将美梦深埋心底的素素。因为童年记忆，她和父母之间横跨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

    手机屏幕闪动，素素的新信息不停跳跃着。

    婆婆身子不行了。1月20日21：56。

    她看到我去看她，竟像个小孩呜咽起来。我递给她纸巾，然后不知所措。别哭，我亲爱的婆婆。1月21日09：32。

    她真的老得不行了。我的心被东西撕扯着，一阵一阵地疼。1月21日19：05。

    你说真有长生不老药吗？如果真有，请赐予我婆婆。我不需要了，因为我是不死素素。1月22日01:00。

    她握紧我的手，那刻我突然害怕她的手从温暖变成冰凉。1月22日10：50。

    婆婆舍不得我，上帝感动了，她会一直好好的。1月23日18：39。

    素素停止了不断发信息给我。她应该陪伴着婆婆，照顾着婆婆。

    我想起2006年那个流星划破天空的那个夜晚。她站在操场上，双手合十，目不转睛地注视夜空，以免错过任何一颗流星。许完愿，她诡异地笑着问我许什么愿。我说愿望告诉别人就不灵了。然后她笑得更诡异说：“那么多流星，我只许了两个愿，其中一个虚假得一塌糊涂。”

    “是什么？”

    “保佑我长生不老。”

    “这也太夸张了。”

    “可是我怕死，我怕死怕得要死。死了就什么希望也没了。所以，不管怎样，都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今年的寒假，怕死的素素进化成不死素素，将长生不老的愿望给了她亲爱的婆婆。

    2007年春。

    素素瘦了，憔悴不堪。

    我好想保护她。那次流星降临的夜晚，我许的愿是希望素素一直快乐。

    2007年冬

    她蜷缩在椅子上，像个孩子，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我拿着电吹风，干燥着她每一寸柔软乌黑的头发。她跟我说：“小百合，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想我么？”

    “走？去哪？不要胡说八道。”

    “走就是离开，就是消失。”

    2008年夏暑假

    素素真的走了。背着行囊独自去了澳洲，靠她写字的钱。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婆婆和父母怎样，只留给我一句话：小百合，我爱你，就像爱我的生命。

    这句话温度太高，灼热了我的双眼，灼伤了我的心。某种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滴到手指尖，晶莹剔透。

    不哭小百合，哭了。

    二　不死素素

    婆婆、旻旻和小百合，将我今生全部的爱掠夺一空。

    一

    从父母将7岁的我领到外婆面前起，我的天空就开始乌云密布，没有阳光照耀。这个季节阴冷潮湿，我冷得瑟瑟发抖，黑色的梦魇下雨似的不断向我袭来，击得我都心嘎嘣地响。妈妈像扔垃圾一样将我扔掉，我赤着脚，流着泪，不停地跑，找不到妈妈，迷路在无人的小巷，天空一片黑暗。

    哭醒。不见妈妈，只有一张笑容安详的脸。外婆的微笑让我透过乌云看见了一丝曙光，这个世上还是有人疼爱我的。我侧向左方，蜷缩，朝着外婆的方向，然后安定。这个睡姿逐渐成了我的习惯。朝着压缩心脏的方向睡下，蜷缩，我感到平静与温暖。外婆的笑容是一剂镇定剂，将噩梦逐个消灭，换得我的安静和好梦。

    我不再叫她外婆，上下嘴唇碰触摩擦出婆婆的呼喊。这是一个7岁孩子爱的体现。

    清凉的夏夜，婆婆会带着我在天空下乘凉。柔和的风轻轻抚摸我的皮肤，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对我说不要再找妈妈了，有婆婆就足够了。

    嗯。婆婆是我唯一的亲人。夜空中悬挂着璀璨繁星。逍遥自在的星星，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看久了，星星便近在眼前，铺展在一块黑布上，闪耀夺目。好看得我都渴望把那块天空搬回家。我的家就在身后的屋子里，简陋但充满爱。

    婆婆告诉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星，人死后灵魂就会住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里去。原来，那些比我眼睛还要好看的星星里住着无数亡灵。空中的星星一览无余，我找不出属于我和婆婆的星星。

    蛙声呱噪，知了啰嗦，充斥整个夏夜。在小电扇还没有流行的乡野之屋，婆婆会手摇扇子，替我驱散热量。我会在乘凉前后看到萤火虫在门前低矮的植株野草间飞舞，星星点点，仿佛举行着一场盛大而热闹的宴会。萤火虫是人间的星星，飞向天空，便化成另一种形式在空中舞动，携带着生命的延续。

    这些美好在我12岁被父母领回的那个夏季全部破碎。小熊被我蹂躏，我的手指甲深深陷入它的绒毛，但我依然无法击溃那些将我吞噬的噩梦。朝着压缩心脏的方向睡下，蜷缩，清醒异常，大滴大滴的泪珠掉到枕巾上，打破了夜的寂静。我大段大段地失眠，小声小声地哭泣。

    我跑到阳台上仰望，只有几颗星星在夜空中垂死挣扎，其它星星都黯淡了下去。是地点抑或是时间将星星的光泽掠夺走了？那少得可怜的星星，伴着月亮维持着整个天空的明亮，刺痛了我的双眼，我泪流满面。我想念婆婆，我亲爱的婆婆。

    婆婆不在身边，缺乏爱的浇灌，我像花朵一样迅速枯萎，并拒绝被救。没有人救得了我，我的父母将他们全部的爱奉献给他们赚的钱和即将赚的钱上。我恨钱，我和钱之间只能活一个。所以我开始肆无忌惮地挥霍他们心疼的钱。我用无比邪恶的钱换取多得足以砸死我的书和cd。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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