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自己,别太过胡思乱想了,他真的只是太忙和太累。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体谅,她又有什么资格爱他?
可是,如果他是爱她的,即使多么忙,多么疲倦,也会渴望见她吧?为什么他好像从来不需要?他会不会已经爱上了别人?所以才不想她到宿舍去?
这些矛盾的想法煎熬着她,以致教授叫她的名字时,要旁边的同学撞了撞她的手肘,她才茫然地回过神来。
“徐小姐,你在吗?”老教授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她眼角闪耀出一滴泪,难堪得抬不起头来。
夜里,她去按了杜青林宿舍的门铃。他睡眼惺忪地走来开门,看上去很疲倦。
“你为什么会来?”他皱起眉头说。
“我有功课想问你。”她怯怯地回答。
“现在?”
他让她进去。然后,他坐在床边,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想问些什么?”
她站在门后面,望着他,嘴唇在颤抖。她男朋友突然像个陌生人似的,对她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可是,她同时又看见他的确是累成那个样子,她不由得责备自己的自私。为了证实他的爱,她竟然在夜里把他吵醒,而他可能已经几天没睡了。
“对不起,吵醒了你。”她结巴地说。
他没回答,坐在那里,像南极一样遥远。
她把身上那件大衣的钮扣一颗颗松开,褪到脚边。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他朝她抬起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她怀着如此羞怯的挚爱,把自己变成一个荡妇,裸露在他面前,任由发落。
他离开了床,来到她身边。她的身体在哆嗦,凄凉地朝他微笑。
他抚摩她的面颊,怜惜地抬起她低着的下巴,好像是责怪她太傻了。
“我不会打搅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她说。
她的裸体使他充满了激情,他把她抱到床榻,吻她身上那双他曾夸赞像个小山似的胸脯,一边解开自己裤子上的钮扣。
她抓住他的胳膊,问:
“你喜欢我这样吗?”
被情欲支配着的男人,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我可以穿成这样去跟别的男人约会吗?”她用一种放浪的语气说。
他好像被激怒了似的,用力地摇头,然后,吸她的唇。
她闭上眼睛,幸福地笑了,为自己能够再次激起他的妒忌而感到安全。
早上在杜青林身边醒过来的时候,她听到杜青林跟电话那一头的外婆聊天。他外婆最近在学电脑,杜青林帮她置了一台电脑,她迷上了电脑游戏。杜青林像哄小孩子似的,叮嘱她不要太晚睡觉,也别忘了每天吃血压葯。她有血压高的毛病。
她趴在他的肩头,抚弄他的头发。那一刻,她多么渴望自己是他的外婆,或者成为他的孩子。那么,她便有权要求一种永无止尽的怀抱,惟有死亡才能够把他们隔绝。
在骨肉之情面前,爱情,突然显得多么的飘泊与寒伧?
她爬到他身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蜷缩在他的胸怀里,说不清的依恋。他挂上了电话,说:
“我要上班去了!”
她朝他点了点头,脸却仍然抵住他的胸膛,心里隐隐地抱着一个希望,希望雨过天青,一切又回复到从前一样。
离开宿舍房间的时候,她在大衣底下穿了杜青林通常穿来睡觉的一条黑绿色棉布短裤,把她的依恋,带在身边。
彼青从小就很仰慕他爸爸,但这种仰慕从来没有溢于言表,而是藏在心里。顾云刚是拿奖学金进剑桥医学院的。毕业之后,他没有回来香港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医生,而是回去中国大陆,在北京医学院里教书。那个时候,他只有几件衣服和一大堆书。他住在一问破屋里,每天踏单车上学,过的是几近清贫的生活。这种选择把他父亲气得半死,父子俩有许多年没说过一句话。
然后有一天,他放下手术刀,响应内心的召唤,回到家族的银行,担起作为一个儿子的天职。他离开了北京医学院里一个志同道合的小姑娘,娶了个大家闺秀,生儿育女,履行人生的责任。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银行家,再也提不起手术刀。
童年时,顾青跟爸爸很亲。爸爸会把他放在肩头,父子俩在他们家那幢别墅后面的海滩上看日落。日已西沉,他显得扫兴的时候,爸爸说:
“明天的地平线会来看望我们。”
这种亲爱的父子情,随着他的长大和爸爸对他的期望而有了距离感。于是,他转向了母亲,深信那个怀抱更慈祥和无求一些。然而,他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终于,他考上了剑桥。在伦敦,他选择了最朴素的生活,尽量不用家里的钱,甚至把自己流放在外面。这或多或少是对爸爸的叛逆,而同时也是对爸爸的致敬。他想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认识了李瑶是幸运的,然而,与李瑶的相逢也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为了李瑶,他放弃了流放的生活,回到他的家,回到他的责任和天职面前,回到爸爸的目光之下。
这天晚上,家里的女人都出去看戏剧了,孤星泪正在上演。现在,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吃饭。
爸爸抬眼望了望他身上那件深蓝色呢绒的拉链外套,说:
“你这件外套都穿很多年了吧?”
“嗯,是的。”他回答说“有八、九年了。”
“当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件大衣穿了十年,那是我去剑桥之前,你祖母送给我的。”顾云刚怀旧地提起往事。
然后,他又说:“多亏那件大衣,我才没有冻僵。那是一件用喀什米尔山羊毛作衬里的大衣,是我当时惟一值钱的身家。”
彼青笑了。
“你像我。”顾云刚轻轻地说。
彼青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爸爸说的话振奋着他的灵魂。能够像爸爸,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这句话也同时唤起了他心底的内疚。回来香港之后,他虽然在银行里工作,却没有全心全意去做,反而是借了一点方便去为李瑶做事。他甚至希望李瑶能去德国,那么,他便可以再一次把自己流放。
他从老花眼镜的那张脸,怵然发现光阴行进的痕迹,看到了自己这许多年的逃避是多么无情和怯懦。而爸爸却一直在等他。
然后,儿子夹了一片肉给爸爸。
“喔,谢谢。”顾云刚慈祥地说。
这么多年了,儿子还是头一次夹菜给爸爸。
隔天跟李瑶一起去看孤星泪的时候,顾青有点心不在焉。李瑶太投入了,没有注意到。
离开歌剧院,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瑶兴奋地说:
“芳婷那首我曾有梦,我每一次听,都觉得感动。”
他朝李瑶笑了笑,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记不清这部歌剧的细节。他们在伦敦的时候,也去看过这个由雨果名著改编的歌剧,他现在突然没有印象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酷爱艺术,也喜欢那样的自己。此刻,他猛然发现,艺术是另一个世界,是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消遣。他这些年来一直逃避和抛在后面的一种生活,才是属于他的。远在生活的那边,有一种感情在召唤他。
夏薇买了两张孤星泪的门票,邀了韩坡一道去看。
在漆黑的歌剧院里,她偷偷朝身旁的韩坡看了许多次。他是那样投入,并没有发觉有一个人在偷望他。
由于太兴奋了,那部歌剧的前半段,她都没法集中精神去看。直到爱波宁出场,她的眼睛重又回到舞台上。可怜的爱波宁暗恋革命英雄马里欧,马里欧并不知道。他爱的,是珂赛特。那夜,马里欧托爱波宁送信给珂赛特。爱波宁在巴黎街头踽踽独行,唱了那首动人心弦的形单影只。当这个城市沉沉睡去,爱波宁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想像与马里欧漫步到清晨,感觉到他双手环抱着她。然而,她也深知道这一切只是想像,马里欧的眼睛已被蒙蔽。树木皆已枯萎,她逐渐地明了,此生,她不过是在欺骗自己。她爱他,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听到爱波宁的歌声时,夏薇的鼻子都酸了。爱波宁就是她的写照吗?深知道一切只是想像,从无着落,她却仍然相信会有他俩的未来。
她太悲伤了,离开歌剧院的时候,一直没说话。韩坡以为她是被这部歌剧感动了,再一次相信她是个娇弱的女孩子。
在那座漆黑的歌剧院里,韩坡被爱波宁感动了。看着爱情降临在马里欧和珂赛特两个人的世界里,她只脑凄苦恋着马里欧。这种爱是如此幽深而又孤寂,以至她只能承认,那是自说自话,只是她自己的想法。没有她,马里欧的世界依然运行不辍,他的世界仍然充满幸福,而幸福,是她永远无法了解的感觉。
离开歌剧院的时候,他想起了歌声魅影。魅影何尝不是苦恋一个永无可能?讽刺的是,在现实生活里戴着那张魅影面具的,却是李瑶。
爱情就和艺术一样,都是孤独的追寻。
他感谢夏薇请他去看这部歌剧。当动人的音乐在他身边萦回,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个曾经离弃他而又被他遗忘的世界,终究还是他所向往的,是他一部分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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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饭馆见面的时候,李瑶把夏绿萍留给她的其中一枚10法郎的铜板送给韩坡。
“为什么给我10法郎?”他问。
“这是老师留给我的,总共有两枚。她把书留给你,给了我这个。”
韩坡想起来了,那时李瑶弹琴的手势不正确,手腕动得太厉害,夏绿萍在她每边手腕上放一枚铜板,弹琴时不准她让铜板掉下来。
“没想到她一直留着,都20年了。”李瑶说。
“是老师留给你的,为什么要送给我?”
“老师会了解的。”李瑶说。
就在看完孤星泪的那个晚上,她从那个果汁糖罐里倒出其中一枚铜板,决定把它送给韩坡。她渴望能和他分享老师的期望,用那样的期望鼓舞他。
韩坡了解地朝她微笑,说:
“我那本自由与命运要不要也分一半给你?你要‘自由’还是要‘命运’?”
她笑了:“太深奥了,你两样都留着吧。”
徐幸玉是那么稚拙地相信,她已经扫走了她和杜青林之间的阴霾,日子又像从前一样。可是,她不明白,没有进步的感情就是退步。杜青林对她好像愈来愈客气,那种客气,只能属于一双即将要分手的情侣。许多次,她想问他是不是不再爱她了可是她没勇气问。有些事情,一出口便会成为事实。不说出来,也许还有转回的余地。
昨天晚上,她躺在他身边睡着了,现在,他轻轻把她推醒,说:
“我要去看我外婆。”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我都没见过她。”
她很快就发现,这个提议不管怎样都是一个错误。杜青林根本没有意思带她回家。
“你回去看你爸爸妈妈吧,今天是星期天。”
“我少回去一次也没关系。”
她执拗地坚持一个错误,甚至不愿意把它收回去。结果,她马上受到重重的惩罚。
杜青林下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我们分手吧。”
一瞬间,她的眼泪滔滔地涌出来。虽然她或多或少猜到他早晚会提出,但亲耳听到却又是另一回事。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不适合你。”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他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
“你怎么啦?我求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他已经穿好衣服了。他把她搁在椅子上的衣服拿到床边给她,说:“回去吧!”
她抓住他的手,哭着说:
“我什么也不要求,只想跟你一起。”
“我要迟到了。”他说。
她爬到床边,抱住他的大腿,可怜地说:“你已经不爱我了么?我们昨天晚上还做ài!”
他好像软化了,坐下来,用手指擦着她淌满泪水的脸,说: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不!不!不!”她用力地摇头“你骗我的!”
“听话吧!”他说。
她盯着他眼睛的深处,很想相信他。
“你真的会打电话给我?”
他点了点头,把衣服往她身上套。
她不想离开,害怕只要走出这个门口,以后就回不了来。然而,他已经站在门后面等她了。
他第一次带她来这里的时候,也是站在门后面。那一刻,他腼腆地望着她,她羞怯地站在窗边,说:“这个地方很好,可以看到海呢?”
他笑笑说:“我回来就是睡觉,都没时间看。”
同样的一张脸,此刻却在同一个位置上,如此焦急地想把她送出去。动情时的温柔和无情时的决绝,都是那么真实。
她很快就知道是个谎言。许多天了,杜青林没打过一通电话来。同学们都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为考试准备。只有她,蜷缩在宿舍的床上,等待一个回心转意的男人。
她已经两星期没回家了,她无法拖着一个卑微的身子回到父母面前。
许多个晚上,她拿起话筒,想听听他的声音,还没拨出一个号码,泪水已经溢满了她的眼眶。这种感觉是那样痛苦,她几乎不想活了。
终于,她鼓起勇气打了一通电话给他,埋怨他没有遵守承诺。她本来想好好控制自己的,她知道,她愈是发疯,他愈会远离她。可是,听到他久久的沉默之后,她却说出那样的话:
“你是骗子!”
这句话给了杜青林充分的理由把电话挂断。
终于她懂得了:她是斗不过这个男人的,并不是因为他比她强大,也不是因为他比她聪明,而是因为他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