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七、八日,每到黄昏时分,天际便飘起细绵雨丝。
风从远山处来、从竹林深处来、从幽幽江面来,斜风细雨、雨斜风细,待天色尽沉,雨也停歇,整片江水被彻底淘洗过一般,明净如镜,在夜月下轻潋微波,耐人寻幽。
将小篷船俐落地摇至江心,就着潋滟的月光寻找鱼儿潜游的所在,她杏眸一瞇,变得锐利,抓在手心里的一束渔网忽地当空挥抛出去,网子在月夜下大张,又“啪”地轻响,罩在江面上。
细网渐渐沉落,直没而下。
一会儿,她双臂开始使起劲儿,缓而纯熟地拉回渔网,一次复一次、一把复一把地扯收回来。
这是今夜第三回的抛网,落入网中的鱼,她仅挑肥美的留下,剩余的又教她抛回江里。
鱼笼是几天前用细竹新编好的,里头已留了十来只鱼,够今晚一顿了。她收理着渔网,打算返回岸边。
不远处,琴声忽地荡漾开来,纵然是朴拙古调,音清而缓、悠而雅,可在唯有竹林沙嗄幽咽的单调响声中,却显得格外清明。
整理渔网的小手微顿,敖灵儿唇淡抿,下意识扬起脸容,往身后、那处透出淡淡灯火的竹坞瞧去。
这几天,竹坞里的氛围起了些许变化。
像是从那日落雨过的黄昏,她在小厅外的平台那儿质问了他、对他“逼婚”后,接连下来的日子便充斥着那么点儿诡怪了,怪得她几遍斟酌,暗自沉吟,犹猜测不出那张俊美过火的脸皮底下,究竟是何心思?
这几天,他离开过一趟,但经过了两个时辰后,他的篷船再次返回,船篷里多了两大竹篓的蔬菜果物、几条腌肉、一大盒的甜食和蜜饯,还沽上三坛子好酒。
他甚至买了好几只黄毛小鸡,没经过她允许,便把她无聊时编好、搁在小厅角落的大竹篮拿去当作小鸡的窝,直接养在平台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要不是因那窝子小鸡最后让云姐笑开怀了,博得那张苍白病容有了淡淡润色,她才不理他是不是花银子买的,说不准整窝小鸡全教她一脚踢进江里去了!
她恼着他,似乎对他,也仅剩下这单一的感觉。
除了持续恼他,她不晓得还能以何种心思面对他。
他永远不会知晓,他那时的出走有多么伤人。伤了云姐,也伤了她。
一直以为他们三个将永远在一块儿,谁也不离开谁,谁也不会被谁抛弃。云姐体弱,她可以变得很强、很强,去护卫柔弱的她;而他便伫立在她俩身后,张开无形且坚固的大翼,强而有力地圈围住她们。
菱唇不自禁地勾弄了一下,摇了摇头。是她年岁太轻,把人与人之间的事想得太一厢情愿了。
如今,她所剩的想法就单纯一个、唯一的一个希望云姐欢欣喜乐、无忧无愁。而这几天他赖在竹坞这儿不走,不可否认,云姐确实开心。
云姐开心了,那么,她便能勉强收敛起对他的怒意,容忍他的存在。她可以。
眼不见为净。
他留,你走,还不成吗?
何须勉强自个儿?
耳边,那声音带着嘲弄,忽远忽近地问着。
你这性子,又哪里是谁勉强得了?
怎么?他留下,正合你心意不是?
你不是一股劲儿地对他“逼婚”?他留下,陪伴着云姐,一男一女多了相处机会,多好啊!
他如今留下了却怎么多出一个你?
那嘲讽陡地尖锐,她手一痛,神魂整个拉扯回来,垂眸瞧去,才知自个儿施力不当,渔网细线朝掌心割过,鲜血已然渗出。
定定瞅着血红的掌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事情似乎不太对劲儿,可她懒得细思,隐约觉得,想得太清楚对一切无益。
喉里又漫出怪异的酸涩,她真厌恶这气味。扬起下巴,她连连做了好几个深重的吐纳,仿佛如此为之,便能用力地吐尽胸中莫名的窒闷。
混帐!混帐!酸什么酸?她究竟在舍下得什么啊?
怒意来得凶狠,全然针对自个儿。想也未想,她抬起手往自己脸颊掴来,猛地便是一巴掌。
极痛!
她脑中嗡嗡作响,但痛得好,至少教她的脑子能暂歇一会儿,不去挑动那些她根本不愿想的东西。
夜风中,琴曲仍自幽送,她甩了甩头,有些微晃地立起身,也不先处理好手心上的伤,仍一下下地摇着大橹,将篷船驶回竹坞边的岸上。
泊好船只,她提着鱼笼跃下,直接蹲在江边处理那几条捕获的肥鱼,去鳞、剖肚、清洗,动作十分纯熟。
岸上随意搭着一座小小上炉,炉中以干草养着火苗,她将火苗煽燃开来,再添了些枯木枝进去,把鱼一只只架在上炉上烧烤。
盐和调味的香料尚搁在竹坞里,她立起身走上浮桥,发现琴音不知何时静下了,她脚步下意识放轻,推门而进,隔着一幕细竹帘后的卧房传出朦胧语音。
她该要走开,留给里边的男女一个隐密的所在,他们定有许多事要谈。但脑子这么想,双腿却不听使唤,竟屏着气、一步步踩得更轻地靠近,努力地捕捉帘后的音浪。
一下下就好她只是想知,他是否改变心意,决定接受她的“逼婚”去跟云姐说些体己话、开口向云姐求亲?如此而已。
她仅是想知道这些罢了,真的!
突地意识到自个儿竟奋力地在说服自己,瓜子脸一凛,她重咬了一下唇瓣。
竹帘后的声音在此时微扬开来,将她的注意力全然吸引过去,她挨近帘边,透过细缝朝里边静觑着
“驭哥,我喜爱你紫木琴的音色,清润雅气,像你这人”赵芝云细哑嗓音说得缓慢,带着笑似的。
“你喜爱,我天天弹给你听,说不准下出一个月,你就听厌了、听烦了,会回过头来求我别再弹了。”
姑娘被逗笑了,气息微紊,竟轻咳起来。
青袍身影离开琴案,忙倾近过去,大掌抚顺着她的背,温声问:“累了?先到床榻上歇一会儿吧?待会儿再唤醒你。”
“嗯”她由着他托起手臂,在他的扶持下回到榻边。
宽肩窄腰的青影直接在竹榻旁落坐,藏在帘子外的那对杏目瞧不清赵芝云的模样,更无法瞥见司徒驭此时的面容。
“合眼睡吧,我去外头瞧瞧灵儿,她捕到的鱼要不分些给我,我今晚真要闹肚饿了。”
赵芝云仍笑,勉强压下喉中麻痒,那笑音避无可避,仍夹杂着嘶哑。“你总要闹她。灵儿嘴上这么说,可这些日你留在竹坞,她哪一回不是把吃食多备了一份?可没饿着你。”
“灵儿没饿着我,可她偏心偏得厉害,最大、最好、最美味的永远没我的分儿,她把那些全拨到你盘子里了。”语气略带哀怨,即便他背对着,仍可想象出那张俊美无端的脸定是摆出一副无辜可怜样,企图博取同情。
悄立在帘外的敖灵儿咬咬软唇,真想脱下鞋子往他后脑勺砸去。
赵芝云咳了几声,笑叹着。“灵儿只是心里有些疙瘩,得等她自个儿想通了才行,她待我、待你,心都是一样的,她呀”似有什么说不出口。
静谧了会儿,司徒驭忽地接话,幽沉嗓音缓而斯文。“我明白。”
他明白?!
他明白什么啊?!
细竹帘外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颤,瓜子脸瞬间青白,陡地又满脸通红,连换了几种神情。
说什么大话?他哪里明白?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驭哥”那细哑声音唤出,问:“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真不在人世了,你要加倍地待灵儿好,将我的那份也一并用上,仔细照看她,别教她闯出大祸来,也别让谁欺负了她她性子是冲了些,倔强又好强,再加上敖老爷子宠她宠得厉害,有时分不清楚是非对错,只一股劲儿地由着她去。灵儿为所欲为惯了,可她的心其实好细腻的,像只小动物,会有脆弱的时候,也容易受伤”略顿,她调整着气息,幽幽又喃:“别教她感到孤单啊,驭哥我这一走,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我、我真希望自个儿可以活久一些,多陪她一些时候”
“我会看好她的。”司徒驭说得平静,摸了摸她冰凉的脸。“别想太多。”
“嗯”赵芝云温驯地应了声。“驭哥我喜爱你。”
忽闻表白,帘外的敖灵儿身躯颤动,心音促急。
司徒驭抚着姑娘冰颊的掌改而整理她的发丝,仍静且温和地出声:“我明白。”
他明白?!他这回又明白什么了?!
既然明白,难道还不能说些话回应吗?怪异至极的酸气又呛将上来,瓜子脸上的细致五官全皱成一团,小手握紧,紧得每个指节都发疼,以为这么做便能驱除那些酸气。
他要是教云姐伤心,她、她她就同他拚命!
忽地,赵芝云轻叹,竟笑了。
“你明白,我心里就欢快了。驭哥,我喜爱你,喜爱灵儿,往后她有你、你有她,两人作伴在一起,就不怕孤单了这些天,我很快活呀,你和灵儿都在身边,咱们三个又在一块儿了。这竹坞还是当初你和灵儿合力搭建出来的,我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日子”话似未说完,她已咳将起来,这一次咳得好生厉害,好半晌才止下。
“别说话了,乖合眼睡会儿。”
他喂了她半杯清水,再扶她躺回,将被子紧实地盖在她身上,替她调了调枕头,见她双眸虚弱合起,他又坐了片刻才起身。
放下竹床两旁的纱帷,确定风不会透入后,他旋身,步伐沉静地走开,跟着一袖撩起了那幕细竹帘。
帘外,敖灵儿仍杵在原处,动也未动,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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