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醒来时,无意中侧了侧身子,发现睡得香甜的林以墨一手攥住的是她的一缕长发,那瞬间忽然有一种晕船的飘忽感觉——自己的头发什么时候长这么长了?不由得醒了醒神,啊,真快,一转眼,来纽约已经三年多了。
她轻轻拍一拍林以墨的脸颊:“小墨,起床了,今天约了律师团过来,别迟到了。”
林以墨咛了一声,撒娇般地把头往她肩膀上蹭,用小儿般娇娇糯糯的声音含糊说道:“讨厌为什么偏偏约今天?”
笑笑撇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把自己的属下一个个逼得走投无路,还指望他们乖乖受死不奋起反抗?”
林以墨勉强睁开黑得像子夜般的眼睛,悄悄打量一下她的神色,打了个哈欠:“好吧好吧,马上起来,你别吵了。”
这几年是林以墨开始大展拳脚的时间,从他开始接管lf开始,始终以一种低调而不张扬的手法处理各类事务,面对外界对他不看好的恶意揣测,他显得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份内该做的工作。慢慢地,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平和而没有性格的人,除去艳丽无匹的外表,几乎没有令人更加值得谈论的地方。
谁也不会想到改革的序幕已经缓缓拉起,林以墨在前年的冬天骤然发难,lf经历了一场巨大的人事变动,下台的不止有公司高层,也殃及到各个部门的不同级别员工,最终合计失业人数达到300人之多,其中不乏已在公司里呆了二十余年的老职员,报刊、媒体长篇累牍地报道lf的这次裁员,世人一下开始关注起总是躲在幕后,静若处子的林以墨来,他的照片频频见报,甚至有人称赞这个俊美的少年拥有铁血手腕。
笑笑对这种强硬冷漠、不带丝毫人情味的做法深觉不妥,却无法撼动林以墨的决心,他用一种凝淡而无趣的口吻说道:“追求最大化的商业利益,本来就是企业唯一的生存目的,其他一切不过是手段。当这些人已经成为阻碍,就不能留在这里占有资源。”
“可是,对于那些已经任职了几十年的人来说,lf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谋生的饭碗,他们或许已经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啊。”笑笑虽然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却始终心怀不忍。
他轻轻笑了笑,冰雪般的笑容中有着淡淡讥讽:“可能么?”
“怎么不可能呢?笑笑不由得提高声音想与他争辩。
“好了,别操那多心”林以墨转转眼珠子,伸手拉一拉笑笑的袖子,任性地把话题绕过去:“你不是说给我炖冰糖雪梨喝,在哪里?五分钟不拿给我,我就不喝了哦。”
被以莫须有罪名辞退的职员果然不满,他们找到联盟工会组织,并聘请了律师,为自己争取被强迫丧失的权益。预先听证的那天早晨,笑笑伴着林以墨一起坐车离开宅第,却发现别墅的雕花铁闸门外有人举着一块大纸牌不住晃动,上面醒目地用鲜红油墨笔写着:“用生命捍卫自己的权益!”
笑笑吃了一惊:“有人示威。”
林以墨饶有兴起地撑着下颌看了看,忽然对司机吩咐道:“轧过去!”
笑笑和司机同时大吃一惊:“什么?”
“我说轧过去。”他的语调冰冷认真没有一丝玩笑口吻,笑笑惊怒道:
“你疯了!”
林以墨不理地,身体前倾,一把搭住司机的靠背喝斥道:“听不懂么?给我轧过去”
司机猛然受惊,也不知是不是把油门刹车弄混,真的就撞了过去,那举着牌子的中年男子见林以墨的车笔直冲过来,也吓了一跳,马上往旁边狼狈地闪开,闪得太急,脚步踉跄以致在地上趺了个跟头,牌子也跟着掉落到一旁。
林以墨缓缓摆落车窗,那人的诅咒谩骂马上便冲进笑笑的耳朵里,笑笑为林以墨的所作所为觉得羞耻,咬牙把头低了下去。
林以墨却不以为意,还把脸慢慢伸出去望了地上那人一眼,才退回来:“走吧。”
车子再次缓缓启动,笑笑惊魂未定,心头突突直跳,狠狠锤了他一拳:“你在搞什么?”
林以墨懒洋洋地靠到黑色座位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想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样,能用死来捍卫自己的权益而已你看,果然不能,说大话”
“你神经病啊你,如果真撞死人了怎么办?这简直是谋杀,你以为是看戏?是不是没睡醒啊?”
林以墨忽然眨了眨灿亮的眸子无辜地笑了:“如果真的不幸有人死去,难道不是一场交通意外么?elon,你认为呢?”他温和地询问前座的司机。
司机抹了一把冷汗,结结巴巴地回答:“当然毫无疑问。”
笑笑张口结舌地愕然看了他半晌,顺手一把抄起手边的文件夹就照他脸上砸了过去:“疯了吧你!”
他们隔得近,林以墨闪避不及,额角被砸了个正着,瞬间便红肿起来,他哎哟一声,捂住伤处委屈地叫起来:“笑笑你为不相关的人打我!”
笑笑气恼不已:“他这个人或许跟我不相关,但这事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怎么跟个小孩在玩兵捉贼的游戏一样?你以为把人家打死了,他还能像游戏里的人物那样有三条命,又爬起来么?”
林以墨挨了打,也恼怒得很:“是他自已说可以用生命来捍卫啊,关我什么事!你站在外人那一边!”
他们两个互相不服气,恨恨地望着对方,分得远远的坐开去。到了公司,笑笑听到林以墨气鼓鼓地对cindy说:“让lf的律师团把劳动法认真翻一翻,每个地方都不许放过,这场辟司,不许败!”
笑笑更加恼火,大步走到自己办公室,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没想到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lf初审落败,被判赔付员工巨额赔偿金,林以墨不服向高级法院上诉,他重金聘请的律师团舌绽莲花,引经据典,不放过法律里任何一个漏洞,最终在一年半以后的最高法院赢回官司。
凯旋而归的林以墨伸了个懒腰:“总算完了,那人很讨厌,吵得要命,他现在该闭嘴了。”
笑笑无言地沉默下去,他说的那人就是那天在门前举牌示威的人,也是这次上告lf的核心组织者,过后她去了解了一下,是跟随在林万山身边的老臣子,性格耿直,又因为自持资历老,从不把新天子放在眼里,时时像教训晚辈似的教训着林以墨,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裁到这个孩子手上。
笑笑有些惴惴不安:“不会出什么事吧?”
林以墨轻薄的唇轻轻开启,发出一个不屑的声音:“能出什么事?这种人不配做我的对手!”
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发生得仓促而轰动,让笑笑应付得手忙脚乱。
首先是她老妈从大洋彼岸打来长途电话,表面是问候生活状况,实际却拐弯抹角地追问她婚期会安排到什么时候。
“你不会给人骗了吧?”到最后终于直言不讳起来。
笑笑还在支吾之间,林以墨已经从她手里扯过听筒,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声:“岳母大人,您好。”
电话那边的反应非常让人回味,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然后便响起了浓重的南方方言的:“你你你好,你是哪个啊?是不是小林啊?”
笑笑的头嗡一声就大了,连忙去抢话筒,却被林以墨轻笑着闪了过去,他抓紧时间对笑笑的妈妈说:“我和笑笑快要回来了,家里那边的婚庆礼仪我不是很清楚,还麻烦您多费心。”等他挂了电话,笑笑气势汹汹地瞪着他:“谁说要嫁你了?”
林以墨不说话,眉眼弯弯地拿了张名片对她晃了晃,笑笑不屑地瞥一眼:
“什么?”
“vivian。w,我已经和她约了时间她会为你量身定做礼服。”
笑笑眼睛一亮,又装作不在意的把头扭到一边:“那又怎么样?”
vivian。w是纽约炙手可热的名人,她的婚纱,是世界上最美的婚纱很多人都这么说。她有一句名言:让不愿意结婚的女人为了想穿我的婚纱而结婚,让离婚女人为了能第二次穿上我的婚纱而再婚——气势非常彪悍。能游说她亲自操刀设计,除开钱必定还花了不少心思,笑笑心里甜滋滋的,想了想觉得不能示弱,又把头高高的仰了起来,但是憋不住的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还是露了出来。林以墨觉得她的表情可爱得不得了,一把把她抱起来,心花怒放道:“笑笑是我的新娘子咯。”
大概过了二周左右的一天上干,笑笑在家里指挥佣人打扫卫生,忽然接到林以墨妁电话,让她来公司看已经画好的婚纱草图,她心里期侍得很,连忙匆匆收拾一下便出了门。车子行驶到lf公司附近时,笑笑无意间将脖子扭向车窗外面,目光忽然一滞。
四月的纽约春意盎然,草长莺飞,街那边有个红白相间的热狗摊子,围聚着三三两两行人,有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背对着她掏钱付款,伸手接过一条香肠,然后便向街道的另一头走去。
笑笑痴痴地看着那人背影,身子突然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尖叫一声:“停车!”
司机吓了一跳:“聂小姐,这里不能停”
他还没说完,笑笑已经将车门推开,司机被她吓得一脚踩下刮车,等他回过神来,车上的人早已跌跌捶撞地扑了出去,笑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晚春的上午,在这条异国的街道上重新见到康雷,她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急追过去,脚下一葳,让她几乎栽了个跟斗,可那个高大熟悉的背影还是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踪影。
“认错人了,一定是认错人了,不可能是他,他死了,已经死了”
她俯下身子把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想:“可是”她恨恨地看着自己脚上的半高跟黑色小皮靴,为什么今天要穿这双鞋?如果穿着球鞋,或许就能跑得更快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低着头喘息不已时,突然有一双棕色的男人鞋子慢慢靠近,接着便停在面前不动了,笑笑慢慢抬起头,目瞪口呆:“真的是你?”
那个高出她一个头的年轻男人站在面前无声地凝望着她。
脸上忽然有湿湿热热的液体流下来,初时以为是汗,抹了一把,惊讶的发现竟然是泪,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只是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笑笑和康雷在路边的咖啡馆聊了许久,久别重逢,又因为几乎是生死相隔,两人都有一种恍如前世的感觉。康雷把自己的大致情况告诉了她,满面惭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婉怡,更对不起队里的兄弟真想死在那里算了。”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打了领带,原先一头乱乱卷卷的头发也修理得很服帖,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任何往日的影子,雷雷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雷雷了。
笑笑死死握住烫手的杯子,眼洞在眼眶里打转转如果不是死死忍住,几乎马上又要掉下来:“可是总算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她曾经,曾经那样恨他,曾经为他流过那么多的眼泪,刚刚得知意外的那些日子里,不知有多少个夜晚躲在被子里,悄悄抽泣到天明。可是现在面对死而复生的他,她突然变得笨拙,笨拙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雷雷从来都是个善良宽厚的人,队员因为他而丧生,他一定比谁都痛苦,面对这样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她怎么还能说任何一句责备的话呢?
“你怎么也在纽约?”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街边的嘈杂喧嚣似乎都被隔绝开,笑笑长久地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我现在和林以墨在一起。”
“哦”康雷说了这个字以后,也沉默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沧海桑田,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不止是他们的容貌,还有他们的心境,原先那种年少轻狂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曾经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早已成了命运的一个残忍玩笑,他们都把头低了下去。
“你这么好,林以墨应该对你很好吧?”康雷深深地注视着笑笑,面前这个女孩,曾经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已经长到了腰际,蜜色肌肤的手腕上戴着两只细细的卡地亚碎钻手镯,执起咖啡杯的时候,就会碰撞出清脆的叮叮咚咚的响声。还好,笑笑就像他预期的那样依然生机勃勃,虽然在她身边的人已经不是他,可是只要她过得很好,那么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笑笑轻轻唉了一声:“我哪有什么好”如果我真的很好,就不应该记恨你和婉怡,就应该表态让你们双宿双飞,就不会发生这此事她心里默默地说。
康雷摇摇头:“不,你是我认得最好的女孩子,不骄傲、不故作矜持、勤奋上进又坚强,这些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只有长大了才能明白,这是多么难以达到的境界。林以墨那个人虽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但是他一定很爱你”笑笑的声音渐渐微弱:“是么?”
“婉怡”她忽然轻轻说。
“婉怡”康雷的眼神黯淡下去:“她也好么?”
“她没有出国,考了公务员,现在在做警察,我想,她可能不肯承认你已经死了,如果做警察的话,能比别的行业更清楚打听到你的清息”
康雷迅速把头别到一边,笑笑清楚看到他眼里有水气聚成了一抹泪雾,他酸楚地说道:“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分不清对不起,笑笑,我分不清自己到底”他倒然停住不再说话了。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什么都是错!笑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伧然涌了出来。
分别的时候,康雷问她:“笑笑,你现在快乐么?”
笑笑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很知足。”
她继续谨慎而斟酌自己的每个字眼:“你知道,我从小就没什么人疼,家里状况也不太好,在我最艰难的那段时候,是小墨一直留在我身边,虽然有时候我们也吵嘴、有时候他也会不乖,不过我的话,他总还是听的我想来想去,觉得人啊,还是要多多珍惜一切才好,太贪的话,什么都得不到”
世界上唯有知足人才能常乐,那是因为除开知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日历只能往后翻,却没办法把以前做错的事弥补过来。
“都要幸福啊。”
他们彼此默默地凝视一阵,眼神里相互传达出这样的讯息,然后终于慢慢背过身去,踏上了各自的道路,留下的唯有一声凄凉的叹息。
笑笑昏头昏脑地往公司方向走去,手机响个不停,她迷瞪瞪地接起来,那边传来林以墨清丽的声音:“你在哪?”
她抬头看看前方,含含糊糊回答:“已经到公司楼下了。”
静了一下之后,林以墨竟然奇迹般的没有追问,而是用一如既往的淡定声音说道:“快点来,我等你。”
“嗯,在等红灯,很快。”笑笑挂了电话与一众行人伫立在交通灯下。
lf公司已经近在咫尺,拥有灰色的外墙的它有点像一个巨大的火柴盒,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在为它奔忙服备,或许跟笑笑一起等红灯的人中就有那里的员工。红灯闪烁了一下,笑笑刚准备迈步,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巨响。一个人从lf顶楼一跃而下,犹如一块巨石般狠狠砸到地上,周围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声。笑笑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把拿手捂住自已的嘴,才没跟着放声尖叫,虽然隔着车水马龙的马路,她依然看得真切,那个人几乎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可是却有半张脸诡异的完好无损——是那个人,那天举着牌子,在家门口抗议的中年男子!白色的脑浆合着猩红的鲜血,汩汩往外冒着,很快便遮住了那只犹不闭目的眼睛,也漫过了路边花坛子里的绿草,马路牙子上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果真如他当时所说的那样——用生命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因为有人坠楼而引起的骚乱让马路顿时拥堵起来,各式车辆开始疯狂地鸣笛,尖锐的声响在耳边几乎没有尽头,笑笑呆了一分钟之后,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