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马车。
“进去吧!”刘昌裔对聂隐娘轻摆了下手“起风了。”
聂隐娘敛下眼,进了府里。
马车走了一小段路,刘昌裔才开口“派人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苏硕原本散漫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大人可要追查什么人?”
刘昌裔心思如电转,若是柳绮雪没有试图离开,留她一命无妨,只是他答应了聂隐娘,不论那女人有何心思,他都不能对她有所危害,他向来做事无须对任何人交代,此刻却觉得两难。
“大人?”
“罢了。”他冷冷一哼“只希望这次是我看走眼。”
苏硕听不懂刘昌裔的话“大人,说话怎么没头没脑的?身子不适?”
刘昌裔见他打量的眼神,不由得踢了他一脚。
“我好得很。下去!这么大个儿,这马车太挤。去骑你的马,先去将军府探个消息。”
苏硕实在觉得冤枉,不悦的一个撇嘴“马车挤?!方才看你跟花儿抱得那么紧,你怎不嫌挤”
闪过了刘昌裔再踢过来的脚,苏硕一笑,也没等马车停,直接就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的马忠心,纵使没主人也跟在后头,他立刻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上官涚醒来,不觉得自己窝囊,只想着自己实在是失策了,曲环才死,就好大喜功,派了数千将士先去攻蔡州的城,没料到兵败如山倒,损兵折将也就算了,现在人家还反过头来要攻打陈许。宴会上一听到消息,他就晕死过去,一醒来,整个人慌得都失了分寸。
进兵来犯的是吴少诚,先不论他向来善战,陈许所有兵马加起来还不到他的一半,凭着他现在战无不胜的气势,只怕不出半个月就会打到陈州来了。
就半个月的时间,他连收拾细软逃跑的时间都嫌不足,多亏了救醒他的陈庆贤提醒,他才想起窝囊的刘昌裔。
现在刘昌裔的腿不良于行,还是个病表,不如趁这个机会,叫他替自己带兵迎战,就算败了也无所谓,只要能多拖住吴少诚一些时候,等到吴少诚真打过来,他人也走了。
心头飞快盘算,上官涚立刻叫苏硕叫回刘昌裔,略微心急的等着。
苏硕快刘昌裔一步回到上官府,一听闻上官涚打算派刘昌裔出兵,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愤愤不平。
“他自己好大喜功先去打了吴帅,现在为何是大人善后?”苏硕推着刘昌裔进府,气得心头一把火。
刘昌裔没有答腔,怕他冲动坏事,叫他留在屋外,径自转动轮子,进了上官涚的房里。
一进房,他先是对半卧在床上的上官涚一个拱手,然后看向一旁的陈庆贤“陈公,节帅身子可还好?”
“回大人,节帅一时气急攻心,休养几日便好。”
刘昌裔轻点了下头,看着上官涚“节帅现在可是陈许的统帅,可得好好的保重身子。”
“我知道。”上官涚端了个架子,怎么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被吓晕的“不过就是这几日累着了。知你身子也不适,但是事出突然,不得不让你再跑一趟,光后该有听闻吴少诚这人?”
“曾有几面之缘,”刘昌裔老实回答“吴帅少有英才,骁勇善战,用兵如神。”
上官涚听刘昌裔的夸赞,心头不舒服“不过就是个小人罢了。曲节帅尸身未寒就派兵侵略陈许,实非君子。”
刘昌裔满心不以为然,上官涚也不想想自己,曲环的尸骨未寒,就急着取而代之,他敛下眼,掩去自己的思绪。
“所以光后,本将军决定要派你去迎战吴少诚。若论用兵,你的能耐自不在话下,那吴少诚只能是手下败将。”
“这”刘昌裔露出为难的神情“陈许有难,我本该当仁不让,只是我的腿不行,手下兵马不过近万,与吴少诚的兵力悬殊,只怕有负节帅所托。”
“我知你手下兵马不多,但也是最善战的一支。若你点头,陈、许两州兵马全任你调动。”上官涚爽快的说“我信得过你。”
信得过他?刘昌裔眼底闪过讥讽,若拿走了陈许的兵马,上官涚这个陈许节度使到头来只不过是个空壳,一个没有兵马的节度使最终的下场只能任人宰割,上官涚在曲环身边多年,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却还愿意将兵马给他?!
上官涚八成认定他这一去是回不来了。拿这么多的兵马来换他刘昌裔一个人的命,他这命还真是值了。
“既然将军信得过属下,”刘昌裔不再推辞“属下自当尽忠,以图报答。”
“好极了。”上官涚见他点头,立刻笑道:“本节帅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刘昌裔转头看着陈庆贤“虽想借重陈公长才,随军出征,但陈公毕竟年事已高,此役又看来凶险,陈公就留着伺候节帅吧。”
陈庆贤摆了摆手“属下虽已有了些年纪,但还是老当益壮,定要随着大人左右。”
看着两人惺惺相惜的模样,上官涚在心中冷哼“陈公还是听光后的话,留下来吧。我这突然晕过去,也不知是身子那里出了毛病,可得陈公好好的替我瞧瞧。”
这个陈公虽然不能说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医术了得却是真的,曲环在他的照料下,身子还拖了好几年,若让他跟在刘昌裔身旁相助,纵使只有一丁点的帮助,都不是他乐见。他压根不想要刘昌裔活着回来,派他去迎战,只不过是要拖些逃亡的时间。
“可是——”
“就依节帅之意吧。”刘昌裔打断了陈庆贤的话“时候已不早,节帅也该歇息。明日整军,既刻出发。”
上官涚立刻将才从曲环手中拿到,都还没摸热的军印交给刘昌裔。
刘昌裔敛下眼,接过来,从今天起这陈许的兵马是他的了。
夜深了,陈庆贤带着苏硕悄然来访,刘昌裔正在议事厅与楚天凡对弈。
楚天凡一见他们进屋,立刻起身“陈公、苏副将。”
“别多礼了。”陈庆贤一脸无奈的看着身旁的苏硕“你劝劝这小子,心头不平,直叨念得我头痛。”
“义父,我能不来气吗?上官老贼派大人出征,断定大人此去没命回来。不安好心!”
苏硕气得直嘟嚷。“亏你们还有心思下棋。”
“苏兄,”楚天凡又坐回椅上,继续未完的棋局。“对弈求心静,心静才能心清。”
“我倒看不出这道理。”苏硕盯着那棋盘上的黑子、白子翻了个白眼。
刘昌裔也没指望苏硕看出个道理,苏硕之所以为苏硕,就是他那冲动又火爆的性子,懂得心静就真不是他了。
他挥了挥手中的黑子,对着楚天凡说:“你跟他说吧。”
“说什么?”苏硕问。
“这些日子大人派我前去许州。许州兵马使安国宁与上官涚素来不和,如今上官涚自命留后,安国宁心有不服,但又知其势力与其不能一争,所以打算献城,投降吴少诚。”
“投降?!去,”苏硕一哼“这仗还没打,自己人就先降了,咱们这一去不就真是送死。”
“安国宁不愿屈就上官涚之下,转而投效吴少诚不意外。有趣的是,上官涚把陈许兵马全交给我。”刘昌裔愉悦的下了颗黑子。
楚天凡看着刘昌裔一派轻松“大人的意思是?!”
“上官涚处心积虑想要陈许节度使这个位置,为的是权势与财富,谁知自己根本无力服人,”刘昌裔勾着唇角“位置还未坐稳,他人来犯就乱了心思,只担心自己的性命,也顾不得这个位置。他把兵马全给我,让我替他出兵,看似信任我,实则只是多拖些时间,这几日,只怕他会忙着搜刮城里值钱的东西然后逃走。这场仗胜或败,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无耻之徒!”苏硕气极“真想一刀杀了他!”
刘昌裔头也不抬“沉住气。陈公是你义父,你还担心他不替你讨回公道?”
陈庆贤沉默,心绪翻转。刘昌裔似乎早算了到了今日,所以早早就交代他要留在上官涚的身边。他是个大夫,懂药理,能救人也能害人,只要一点一滴的在上官涚的药里动手脚,时间一长,上官涚活不长久。上官涚早就已经是刘昌裔的手下败将,还自以为是、洋洋得意。
“陈公这几日可得好好的劝劝节帅,既是曲帅死前任命的留后,他又自任节度使,上疏朝廷,等朝廷的诏书一到,他便名正言顺。若此刻弃城而逃,只怕遭天下人耻笑。纵使金银珠宝在身,也成青史上的罪人。”
若以前陈庆贤对刘昌裔的能力有过一丝怀疑,如今也已彻底抹去,他的城府虽深,但思虑清明,将是个果决英明的主上,若他真有心,以他的能耐可不单单只是一个陈许节度使。
“老夫明白。”陈庆贤恭敬的一个拱手。
“只是现在最棘手的不是上官涚,更不是吴少诚,”楚天凡的目光须臾不离刘昌裔“而是安国宁。若他真投降,许城一破,只怕许州就成了吴少诚的天下。他的兵马不出一日就能直捣陈州。”
不过就是小小一个城池,实在犯不着劳师动众,刘昌裔目光专注在棋盘之上,一个勾唇“先吴少诚一步,夺下许城。”
“大人可有好方法?”
刘昌裔正要开口,却注意到门外有人影晃动,他的脸一沉,神色不善的啐了一声“进来。”
没多久,门被从外头推开,进来的是小翠,头垂得低低的。
刘昌裔没好气的看着她“人呢?”
“夫——”小翠才起了个头,立刻说道:“只有奴婢。”
刘昌裔冷哼了一声“回去告诉你家夫人,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左右还带着你这个累赘,若她不想要我把怒气发在你身上,把你给赶出府,她就得机灵点,要逃也得带上你。”
小翠不自在的动了下身子,连行礼都没有,连忙转身跑回明月楼。
室内一阵沉默,久久苏硕才忍不住笑意的开口“实在不是我要说,只是当初大人何苦把花儿安排住进明月楼。她就在一旁,只要她想,任何事也别想瞒她。今天的事她知道了,以她的性子绝不会置身事外,以她的功夫大人不如就派她去安国宁府上走一趟如何?”
派她去刺杀安国宁刘昌裔收回自己的视线,看着眼前的棋盘,她确实是个最好的人选。
“先除去安国宁,大人才能全心的对抗吴少诚,”楚天凡在一旁轻声劝道:“夫人的身手了得,不然也不会被田绪看中,大人曾说过,留下夫人有用,此时不正是用人之际?”
刘昌裔依然不语。
楚天凡眼中的疑惑一闪“大人可是舍不得?”
舍不得?!刘昌裔的心一紧,确实不舍,但她又是最万无一失的人选。她的身手,他信得过
“好!”他忽略了内心阻止自己的声音“就让她去。”
陈庆贤心头微惊了下,开口欲言,但最终沉默。
耳里听着刘昌裔神色自若的安排调度,陈庆贤始终不语,他无须多言,若聂隐娘不愿相助,她自会将自己的状况向刘昌裔说个清楚。
“以后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光明正大的进去。别偷偷摸摸。”刘昌裔梳洗后,躺在床上,看着一旁正在梳发的聂隐娘说道。
“你的话吓着了小翠。”聂隐娘微侧着身,瞄了他一眼。
“把她丢下的是你,不是我。”他可一点都不见心虚。
她放下手中的木梳,之前自己情急之下,忘了身旁还有小翠就跑了,她嘟着嘴,握住了他的手“但出声威胁的人是你。”
刘昌裔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此次出兵,你随行。”
她窝在他的怀里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的意外。
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专注的看着她。“安国宁打算举城投降,城门一开,吴少城的兵马就直往陈州而来。”
“你想要我除去安国宁?”
他点头,不愿去想自己跟死去的田绪一样,把她当成了颗杀人的棋子。
聂隐娘敛下眼,若是她的身子没事,除去安国宁不难,但现在她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看着刘昌裔,她终究没把话告诉他“若能用安国宁一人的性命换陈许百姓安乐,我去。”
她的首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个儍女人连命都能给他,若是自私点该有多好。
“此事得快,无法令你静待下手时机。或许一到许州,你就得立刻入府下手。”
“我知。”她对他一笑。
看着聂隐娘的笑容,刘昌裔的心头五味杂陈“蠢妇,你能拒绝。”
“我知道,”她的手轻抚过他的胸膛,知道他心中对她有不舍就已经足够“只是事态严重,我想求你一事。”
“说。”
“让刘风与刘云跟着我去。”
他眼底闪过怀疑。
她立刻吻了下他的唇,不愿他去细思“只是要确保这件事万无一失。”
他环着她的腰,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也好!”她静静的在他的怀里,感觉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青丝,温柔厮磨。
她能察觉他的若有所思,心想他是担心,担心成败或许还有一点担心她的安危——她闭上了眼,静静的依偎在他的怀里。
陈庆贤与楚天凡正要离营,却没料到遇到迎面而来的聂隐娘,正想要绕路而走,但步伐终究停了下来。
“夫人。”陈庆贤唤着聂隐娘。
聂隐娘有些警讶陈庆贤会叫住自己,连忙停下脚步“陈公。”
知道陈庆贤并不喜她,所以她总避着他,以免他心里不愉快,难得今日却叫住了她。
陈庆贤看着聂隐娘那双清明的眼睛,心头升起了一丝不自在“夫人身子可好?”
“好。”她说得肯定。
一个简单的字,令陈庆贤一时哑口无言,听着四周纷扰人声,起兵在即,很多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他语重心长的叹口气“夫人一介女流,安于平凡,一生在家相夫教子,大人纵觉可惜,也不会逼迫夫人。”
陈庆贤说得隐讳,但聂隐娘听出了意思,不由轻声一笑“陈公可是在关心我?”
陈庆贤的脸微红了下“你毕竟是苏硕的妹子。”
这是个好理由,更是个好台阶,聂隐娘也立刻顺着走下去,给老人家面子“只盼将来有机会能让陈公也认下我这个义女。”
“能让夫人叫声义父,是老夫之幸。只是”陈公退了一步,拱手一礼“起兵在即,愿夫人一路平安。”
“谢陈公。”聂隐娘微微一笑,看出了陈庆贤的心事重重“陈公无须心中有愧。我与陈公的心思并无不同,若能尽一己之力,纵使微薄也会去做。此行不论结果为何,皆与陈公无关。”
说到底她谢过了陈庆贤的关心,但没打算打消念头。
陈庆贤的心情没因为聂隐娘的话而好转,反而更沉重了几分“夫人谈的可是自己的一条命”
“我替田绪犯下的杀孽过多,对生死早如浮云。”聂隐娘早想通了,不会为生死纠结“陈公若信不过我的身手,也还有刘风与刘云。”
“老夫担忧的并不单单只是怕事情不成。”陈庆贤长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我会替夫人备些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谢陈公。”她行了个大礼。
“这声谢”陈庆贤摇头“老夫受之有愧。”
聂隐娘有些不解,但也不再追问。
一旁的楚天凡目光疑惑的看着两人,直到送陈庆贤上马车时,才犹豫的开口“陈公,你可是有事隐瞒?”
陈庆贤从马车上拿出一个木盒,交到了楚天凡的手里“这些丹药你拿着,里头有用法夫人身上的毒未解。”
楚天凡一惊。
“是我自私,当初一心盼夫人离去,又不想她身怀绝技,为田家所用,所以救她并未尽全力,导致她今口已无痊愈可能。”
楚天凡脸色微白,万万有想到陈庆贤竟然会使这种阴毒小人的步数。
“陈公,你怎可如此?!”楚天凡低呼,难以置信。
“我错了,我已知错。”
看着陈庆贤垂头丧气的样子,楚天凡就算有千万句责骂都说不出口。
“大人”楚天凡有些困惑的问道:“可知晓此事?”
陈庆贤摇头“我未提,夫人似乎也未说。这些日,夫人都到苏府去练剑,看来就是不想让大人看出端倪。”
楚天凡皱起了眉头。“大人向来胸有成竹,自以为凡事握在手中,只怕从没想过也有他算计不到的一天。”
“偏偏现在箭在弦上,多说无益。”
“是。”楚天凡深吸了口气,语气肯定“夫人方才所言已经明明白白。纵使大人得知后会拦着她,她也会一意孤行。陈公就别将此事放在心上。”
陈庆贤轻叹,坐回马车上,离开了。
楚天凡拿着木盒,看着马车远去,现今这局面,说与不说,都是难。
他的手一紧,纵使知道聂隐娘若有一个不好,刘昌裔可能会取自己的性命,但为了顾全大局,只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