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台湾东海岸
灿亮的阳光从傅家镂满花纹的铁门缝洒了进来。
斜背着背包,一身t恤牛仔裤的傅严,正大咧咧地坐在玄关处套弄着自己的黑布鞋鞋带。
他以手遮了遮眼,望向花园铁门外那轮烧腾在海面上的骄阳,内心直欲往外头奔去。
背后离傅严约五六步距离的冈田彻,一板一眼地沉声说道:
“少爷要出门,我马上去备车。”
语罢,他拉了拉西装颌摆,转身往别墅后的车库走去。
暗严还来不及系上另一只鞋子的鞋带,赶忙先一个箭步拦住了冈田彻。
“别开车,我要骑脚踏车到海岸公路上飙一飙。”傅严脸上充满着兴味,他忽地拭了拭冈田彻额上滚出的热汗,笑说:“看你热得都冒汗了,还不赶紧把西装换下来”
“少爷,刚过午,日正当中,出去会热坏的。等午后我再开车载少爷出门好吗?”冈田彻说得很是正经。
“不要,我要自个儿骑脚踏车出门。你才热坏了,快把西装换掉,到泳池游个泳,别理我啦我放你假,怎样?”
“不行,夫人会怪罪我”
“她人在日本,哪会有什么人怪你啊。”
暗严见冈田彻始终为难的表情,一个眼神飘到了正假装擦窗、实则暗地监视的李嫂,感到有些扫兴。
他厉声对她说道:
“我说了我要出门,你别给我多嘴。”
李嫂只是收回注视的眼神,闷着头擦窗。
霸田彻仍是不死心地说道:
“少爷,你别让我难做了,夫人真的会怪我的。”冈田彻向来严峻的表情,只有在对傅严说话时,才会和缓一分。
事实上,他也不过比刚满二十二的傅严多了一岁,是傅家的老管家冈田健智的孙子。
他们冈田一门,服侍着傅家大小主人已有八十年的光景。
通习汉人文化的冈田健智随着傅长鹤草创长鹤集团,从台湾的一家小鲍司,慢慢经营为跨中日韩三国的企业集团。两人一路扶持走来,冈田健智虽名为傅家管家,但是在傅家大老傅长鹤眼中的份量却掷地有声。
暗长鹤与冈田健智情同兄弟,十分珍重这难得的情谊,随着两人开枝散叶,刚好都孕育了一子,于是傅长鹤之子傅予丞,理所当然地受到健智之子冈田弘也的照料。后来两人又各有一嗣也就是傅严与冈田彻,同样延续着这样主仆关系的美事。
霸田家风一向谨严,冈田健智与傅长鹤虽情谊久长,却深知为人家仆,不得逾矩,故冈田弘也与冈田彻也都是压抑而拘谨的男子。
然而傅长鹤骨子中潇洒率性的血液,却流入了独孙傅严的体中,反而其子傅予丞的个性,在日益诡谲难测的商场气候中,为了挺住长鹤集团的声誉,而显得较为深沉、不可捉摸。
在前年以百岁高龄辞世的傅长鹤,最挂念的竟不是傅予丞,反而是孙子傅严。他是多么期望傅严能够中止在台湾的学业,回到日本来接掌长鹤集团。
暗严的潇洒率直、胸中那股旷远的男儿豪壮,在傅长鹤眼中,正是能注入略显疲态的长鹤集团一种全新活力的不二人选,与其让傅予丞撑附局势,不如让年轻的傅严闯它一闯。
但是,傅严也有奶奶梁雁字细腻的文采。
自小他总窝在奶奶身旁,听奶奶诉说一个个古老又动人的故事;或在书房磨砚,看奶奶在宜纸上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有时候他也跟着奶奶读诗,咀嚼着那似懂非懂的幽远情怀。
四年前,在奶奶的“偷渡”之下,他顺利搭机到了台湾念中文系。这事惊动了傅家所有人,几乎引起了一场家庭风暴,尤以傅长鹤与傅严母亲汪萍最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堂堂长鹤集团的第三代,竟然不出国攻读商学,反而到了台湾读了中文系,这成何体统?岂不让人备觉荒谬?
汪萍不敢顶撞婆婆的主意,夫婿傅予丞又不肯出面为她撑腰,于是她只好连夜搭机到台湾“捉拿”自己那脑筋有着大问题的孩子,这才傻眼地发现事有端倪,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她那神通广大的婆婆不但透过自己在台湾的人脉,替傅严选了有着明媚风光的东海岸某大学中文系就读,还悄悄“完工”了一座白净典雅的靠海别墅,让傅严能无后顾之忧地安心在这里住下。
这一切的计划实在太详密了,汪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找公公出面。
她的公公一开始也是暴跳如雷,直捉着婆婆喊着:
“这玩笑开大了!”
只是与婆婆一夜详谈之后,公公竟就顺了这事,之后偶尔提起来对婆婆犯犯嘀咕,也不再坚持了。
汪萍见无法力挽颓势,又看儿子傅严心意已决,不可挽回,终于鼓起勇气对婆婆谈条件,请求婆婆让傅严一念完四年大学学业,就马上回国接掌长鹤集团,她相信由丈夫在一旁辅佐儿子,不出一年傅严就能够很快上手。
然而,粱雁字看着媳妇,只是淡淡对汪萍说了句: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做母亲的又何必干涉太多呢?”
汪萍听后,知道与婆婆之间是没有谈拢的一天了,只好一再强忍。
好不容易等到梁雁字继傅长鹤之后去世,以为这一大家子可是以她马首是瞻了,却翻出婆婆遗书一瞧,上面详列了几行文字,其中第五点明确宣告:
吾孙傅严,濡沐中国文学已久,现如愿进入文学殿堂。吾意在其修满四年大学学业之前,任何人都不可夺其所好,一切但以其心志为依归。
接下来的第六点又这么写着:
吾媳汪萍,温婉贞洁,从未对公婆之命有所违逆,吾甚感宽慰。
这下可好了,一前一后写着两句条言,她再怎么样都不敢对这死了还摆她一道的婆婆的命令有所“违逆”但是一切还是可以想办法“补救”的。
首先,她撤回所有婆婆生前对伺候傅严的人员安排,派去了李嫂与几个对她忠心不二的仆从。
再者,她天天隔海对傅严喊话,说明自己是如何知道他天天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三令五申地要他一完成大学学业就马上返回日本接掌事业,少学些什么鬼文学、那种会饿死人的没出息东西。
但是,她惟一管理上的死角就是冈田彻。
这代代相传、守着傅家的冈田一门,可不像傅长鹤、梁雁字这两个老家伙,能奢望他们有一天全体驾鹤云游西天去了。
表面上,她还是恪守着傅家遗训,对冈田家有着恭敬之态,实则拿最小的冈田彻开刀,要他绝对不能放任傅严成天这样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如此散漫。
霸田彻知道汪萍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帮着她监视傅严。
只是,傅严是他从九岁起就伺候的小主人,他懂他的喜好、他的个性,绝不会跟汪萍所要求的吻合。所以他也只能尽量谨守汪萍的命令,却还是对傅严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放任。
于是有时他就会夹在汪萍与傅严之间,有着不知如何是好的两难局面。
他知道爷爷和父亲教给他的人仆之理,他更明白汪萍的确是当今傅家最有权势的一个角色,只是面对着玩心还重、年轻洒脱的傅严,他却不忍频频牵制他的行为。
他也大不了傅严多少,要天天绷着一张扑克脸,有的时候都很难了,何况是要傅严天天上完课就待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去呢?
“想什么啊?要想进去吹冷气想,大热天的不怕中暑啊”傅严不知何时已经牵来了自行车,一个跨步坐上去了。“呼呼!阿彻我走啦,李嫂开门”
他一边大喊,一边飞快地踩着踏轮,离紧闭的铁门不到十公尺的距离就已经使劲地往前冲。
“少爷小心!”冈田彻回头对李嫂说道:“李嫂,你还不开门!”
“可是”
“别可是了,快开门!”他瞪视李嫂的眼神像要射出火焰。
霸田彻心急如焚,一径地追在傅严身后,李嫂见苗头不对,连忙从围裙里掏出铁门遥控器,在惊悚一刻按了开启键,傅严就刚好穿过铁门顺势地滑下了外面道路的斜坡。
“少爷,你要快点回来啊!”一直追到铁门外的冈田彻,眼瞳流露了难掩的心慌。
见少爷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一个转身撞见了李嫂不友善的表情,面色马上回复冷峻。
“如果刚刚让少爷撞着了,你就提头去见夫人吧。”
他不怒而威的语气让李嫂有些迟疑,但是屋内的电话铃响,让李嫂有了反击的机会:
“夫人打电话来了,你让少爷出去玩,看看是谁要提头去见夫人。”李嫂抿了抿唇角,得意得很。
霸田彻凝望着李嫂跑进屋内的背影,觉得这大太阳把他的心烧得十分不安。
他脱下了西装外套,那结实的后背早已汗湿。
*****晋--江--文--学--城*****
一台摆在流理台上、略显破旧的黑壳录音机,正转着磁带播放着一首歌曲。
小渔一边切着菜,一边随着旋律吟唱着:
“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那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她将菜苗丢进了热水锅中,轻挪了一个脚步,打开狭小的厨房的窗子,望了望窗外悠悠的天光。
天空很蓝,外头的空气蒸腾着一股饱满而干燥的气味,她踮起脚尖眺看更远方、在那座森林之外的环山公路旁的一片汪洋礁石。
她突然想起了余光中的诗句。
“海,蓝得可以沾来写诗”她露出深深的酒窝喃喃说道,眼神满溢着对厨室外的大千世界的依恋。
这样的思想脱序显然不能太久,有太多的杂务等着她去做。
她敛起笑容,先是关住了瓦斯,以湿抹布驾住兵柄抬起热汤置上托盘,然后关上录音机的音乐,将它放在一个干燥而无关紧要的角落。
再取出两个浅塑胶盘,从老旧的冰箱里拿出咸花生和菜心倒入,同样放进了托盘,最后盛上一碗热粥、摆上一副筷匙。
她甚是谨慎地拿起了托盘,走出了那间狭小的厨房,走进另一个比厨房大不了多少的偏厅。
她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紧张,举止一下子就有些防卫,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个满身都是米酒味、穿着一套松垮内衣裤的中年男人,有些应付地说了:
“爸,吃饭了。”
她将托盘放在她父亲的眼前。觉得这屋内的气味实在不怎么好闻,她走到窗帘旁一把将窗帘拉开,却听到她有生以来就再熟悉不过的咆哮:
“谁准你拉开的!”
小渔闻言赶紧将窗帘再度拉上,这屋内在短短几秒之间,又从光明打进了深深的黑暗。
那股酸腐的浓烈体味、酒味,从来就不能被轻易地驱散。
“爸,那我先去洗衣服”
小渔急着躲开的举动,激怒了她的父亲。
他把刚刚拿起的碗筷随手一抛,无理取闹地吼着:
“我在这儿碍着了你的事吗?我是鬼吗?让你避之惟恐不及吗?”
“爸,你吃饭吧,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去洗衣服了”小渔有些无力地回话。
她知道他是想找架吵,只不过她的时间很宝贵,她还要洗衣服、晒衣服、拔野菜、煮饭、打扫,可不像他成天只要活在酒精中就可以了。
她走进浴室,拿起洗衣篓,准备出门去了,却被父亲起身一手打翻竹篓,接下来劈头又是一耳刮子。
“你哪儿都不用去,你给我滚回你的房间去!”
小渔的唇角渗出了微微血丝,但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惧怕。
如果这些年来,他的每一个巴掌、每一个拳打脚踢都要惧怕的话,那么她这棵残苗早就被他给捏死,不会苟活至今了。
每次,当他对她施暴,她就一径地隐忍。
她告诉自己,不必跟这样一个生命如同风中残烛的醉汉计较太多,他其实更可悲,要这样花费气力地去维持自己所剩不多的尊严与骄傲。
她的心虽然被他折磨得如此不堪,可是等到他死、只要他死,她也就不必受这些身心的责难。
就像她身后那道被父亲用沸水泼洒、由颈项延伸到腰际的丑陋疤痕,尽管将永生地存在着、烙印着,但她不在乎。
能挨的苦,她只管一肩扛下。
惟一令她欣慰的,至少母亲已经离开这个炼狱,上了温暖花开的天堂。她只要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焦灼、痛苦,就更觉得天堂不远
只是,她总是差一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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