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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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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南是个政治热度很高的城市,政坛不少知名人物都从这个文化古都崛起。台南有有光复前由对岸渡海来台的世家大族、眷村,再加上许多本土意识强烈的当地人,政治生态十分复杂。

    这一年的立委选举,在多方人马竞相角力下,格外引人瞩目。

    罗映雪的叔叔罗致和是党外组织在台南市的精英。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乡绅,时常为大家排解纠纷,他在耳濡目染下,也本着服务乡梓的精神,连任了两届市议员,政绩非常耀眼。

    而曹亦修生长在眷村,党政关系良好的他,虽然缺乏在地方上的长久经营,但他口才佳,学识出众,又不曾涉入执政党在地的派系之争,是党部经过多次的协调后,少数几个能被领导阶层和基层人士共同接受的人选。

    “喂,好久没看到你妈了。”午餐时间,罗映雪忍不住向曹苇杭探听曹妈妈的近况,边说边将一块酱汁入透的五花肉夹到他的便当盒里。她老妈认为五花肉最好吃,可是她一看到泛着油光的肥肉,浑身就会爬满鸡皮疙瘩。说实话,她是很偏食,而曹苇杭可能因为曹妈妈不会做菜的缘故,什么东西都觉得好吃,于是她不想吃的食物都顺理成章地进了他的便当盒。

    这个笨蛋每次都高兴的吃得津津有味,她叹息着在脑袋里幻想自己是在喂猪。

    “啊,谢谢。”曹苇杭一口就往肥肉处咬下去。“她被我爸拉着到处应酬、拜票啊。”

    他耸了耸肩,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人对政治那么热中,他将来铁定是不会继承父志的。

    “咦?曹妈妈明明跟我说过,她不希望你爸当选的。”

    “我爸说选上了要带她去日本玩,她的决心马上就动摇了。”他老爸食言的纪录多得数不清,老妈却一直无法觉悟,他们做孩子的又不好出言点破。唉,到时候老爸若是翻脸不认帐,又有人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了。

    “那我们现在算仇人啰?”罗映雪偏过头.迟疑地问。数学妖女如她所愿的调过座位了,但她还是倒霉的被分到曹苇杭旁边坐,他们天天吵架,都快吵成哥儿们了。

    这大概是她在罗映韬长期冷淡以对下所发展出的变态心理吧,她觉得自已很需要一个能够常常陪她说话的人,就算是吵架也好。

    “不算啦,他们选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曹苇杭看罗映雪就要合上便当盖,连忙把她吃剩的饭菜扫进自己的饭盒。

    “曹苇杭,你好好养!”罗映雪皱了皱眉,讥讽地嚷嚷。

    “坐你隔壁真好。以前在台北念小学时,我旁边的女生宁可把吃剩的饭菜倒掉,也不让我吃。”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害罗映雪怪难为情的。

    “喂,你有没有听你姐谈过我哥?”

    星星白天也是会发光的,可是小星星们再怎么努力挤出所有的能量,大家也只看得见太阳光这是她和曹苇杭同病相怜的一点,更何况连他们都常常忽略了自己,两个人谈论的话题不时绕着罗映韬和曹子衿打转。

    曹苇杭摇摇头“如果哪天她考赢了罗映韬,或许她会连讲三天三夜。”老姐每天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念书,结果还是没办法赢过罗映韬,她的心情一定很郁卒吧。

    “喂,杯子拿出来。今天何妈给我带了河诠汤圆。”成水漾现在已经不坐他们隔壁桌了,而且她自从看到他们不小心把手牵在一起后,就老是叫罗映雪要多陪陪曹苇杭。

    成水漾把他们的杯子洗干净,细心地帮他们各倒了一杯汤、料均匀的河诠汤圆。不晓得水漾是不是在家里被服侍过头,来学校老把他们两个当老爷、夫人伺候罗映雪捏了下自己的大腿,她这个比喻实在太不伦不类了,好在只是在脑袋里想想,没说出口,不然水漾又要借题发挥了。

    “水漾,听说你爸捐了一大笔钱给我阿叔耶。”罗映雪便当吃不完,吃起点心胃口却很好。

    成水漾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上回我们家人厝请客时,你阿叔也有来,和我爸聊得很投机啦。”她急急地转头对曹苇杭解释“你别介意,不是说你爸有什么不好。”

    其实,班上同学对于罗映雪的叔叔和曹苇杭的爸爸同时出马角逐立委这件事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班会的临时动议,还有人举手提议要他们两个上台帮各自的长辈发表政见,顺便做场辩论,好在何法琪独裁地否决这项提案,要不然他们两个对政治冷感的人还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选举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罗家和曹家都进入备战状态。像罗映雪,年纪小小也是有用处的,大人们看她长得还算可爱,帮她套上一件绣着大红色候选人编号和姓名的金黄色背心,还给她一大叠宣传单。

    “为什么不叫哥去?”她打了个呵欠,很想在暖暖的被窝里多待一会儿。

    “你还小,人家不好意思不拿啦。”罗致远简直是推着她出门。

    她觉得老爸的心眼真和那些乞讨集团利用小孩去要钱有异曲同工之妙。

    冷飕飕的风吹得她的脸颊有些刺痛,她骑上她那辆破脚踏车,缩着身子往市场前进。

    车篮因为某次贪看帅哥而撞得歪歪斜斜,淡黄色的宣传单只能勉强塞进去。老爸给她的宣传单多到车子重心不稳,再加上逆风而行,她几乎是蛇行到市场。

    喘了口气,她把车子往市场入口处的骑楼一靠,就站在马路边发起那叠好像永远发不完的文宣。前一阵子,她把脚踏车钥匙弄丢了,请罗映韬帮她新装个锁,他点了点头,很爽快地答应。她正奇怪罗映韬怎么变得那么干脆时.他居然加了句“是有这个需要,免得被捡破烂的收走。”想到他那副嘴脸,罗映雪就有一股扁人的冲动。

    “请惠赐一票!”她努力装出最天真无邪的笑容,随着每一张传单奉送给来来往往的行人。哼,罗映韬已经老了,没本钱来做这种博取同情心的工作啦!这么想着,她就愈笑愈起劲。

    但是笑久了是会麻木的。她的手渐垂渐低,嘴角也快扬不起来,眼睛开始无意识地盯着宣传单瞧。

    天啊,都是一些满煽动的文字耶!文宣的内容不断批评曹老头是出卖本省同胞的汉奸啦,是权力斗争下的空降部队啦,还有他在台北狂炒地皮,吃人不吐骨头啦,看得她暗暗吐舌头。

    猛一抬头,她突然看儿曹苇杭也在对街发传单,他的动作和她几乎一模一样,就像有一面镜子摆在路中央,对称着照出她的言行举止。他可能刚来吧,声音还挺热情的,连她站在这儿都隐隐约约地听见那个每天和她斗嘴的声音。

    曹苇杭做这种没什么气质的工作实在有点怪。她愣愣地观察他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在故事书中看过,有一对历史上有名的情侣,男的才高八斗,女的貌美如花,后来女主角和男主角私奔了,没钱过日子,只好开店贾酒,从此风度翩翩的男主角改穿店小二的衣服,女主角也浓装艳裹地招呼客人,结局是女主角的爸爸觉得太丢脸,就拿了一大笔钱给他们。

    她记得看完那个故事时,心里好羡慕,竟然有爸爸拿钱拜托女儿别做丢脸的事,她要是做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啊,老爸肯定把她拖回家先吊起来狠狠地打一顿再说。

    罗映雪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太阳愈爬愈高,她的影子就愈缩愈短,成了一团紧靠着她的布鞋移动的黑色大球。讨厌!怎么动都甩不掉缠人的影子,就像怎么样也甩不掉脑子里那两个恼人的家伙一样,那两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她不甘心地抬起头时,曹苇杭正好朝她这边看来,笑开了脸隔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挥手向她招呼。她的脑海里还停留着那两个谈恋爱谈到名留青史的恋人在店里叫卖的画面,电光石火间,曹苇杭的脸硬生生地被搁到那个男人的脖子上,而那个女的只好由她权充

    她的心脏忽地宣告怠堡,彷佛在胸腔里乱窜,害得她好不舒服。

    罗映雪撇开头,装作没看见他,反正路上重重叠叠的净是人影,没看见也属正常。

    敖近正好有几摊卖衣服的老板在较劲,纷纷爬上用来展示衣服的桌子,抓着麦克风大吼“跳楼大拍卖”粗哑的声浪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注意力逐渐散去,冻僵了的小手机械化地一伸一缩,将一张张传单递出去。

    “喂!”倏然间,有人用力拍她的肩膀,她全身抖动了一下,神游的心绪才缓缓归位。

    “你你怎么来了?”她心虚地问,打定主意要假装此刻才发现他的存在。

    “和你一样呀。”曹苇杭比了比她手上的传单,回过头停他那辆新的脚踏车。他背对着她问:“刚刚朝你挥手,你都没看到;过街来叫你,你也没听到,在想什么啊?”

    “我”脑子里搁着一件想不起来的事着实很难受,她想问曹苇杭知不知道那个故事,可是又隐隐觉得别扭。万一他想歪了,说不定会误会她对他有意思,然后乐个半死,她想还是回家再问罗映韬好了。

    “我肚子有点饿。”她随口胡诌。

    “我有带面包。”曹苇杭殷勤地解下肩上的名牌运动背包,拿出一个被压扁了的肉松面包。都怪老妈,她上超市时老是不用脑筋,任一堆堆的罐头、饮料把位于购物篮底的可怜面包压成扁平状。

    他把面包递到她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刚学过的呃,质量不灭定律,面包压扁了,质量不会变少,应该也还满好吃的。”

    “不用了。你没看见我正在忙吗?”罗映雪瞪了他一眼,又严肃地训起人“还有,你不要把什么东西都跟吃的联想在一起好不好?”

    曹苇杭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顿排头,霎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提不起劲做自己的工作。

    为了报复她存心忽视他的态度,他从她手中抽走一张宣传单,边看边啧啧惊叹“你们那边也太会造谣生事了吧?我爸才没有炒地皮呢,我们家在台北的几笔土地都是我外公给我妈的嫁妆。”

    罗映雪听不惯他划清界限又带着轻蔑的语气,凶巴巴地从他脚踏车的篮子里也抽了张文宣,准备大肆反击。原本冰冷的躯体像是被浸到热水中的温度计,滚烫的血液火速沿着一格又一格的刻度往上攀升。早知道她就在班会上和曹苇杭来场世纪大辩论,非辩到他跪地求饶不可!

    “嘿,还说不是金牛?”她吊儿郎当地拎着文宣的一角,晃开整整齐齐对折两次的纸张。“彩色的又这么大张,要花多少钱啊?”

    “我爸有一个朋友开印刷厂的。”他急急地辩白,所有的脑细胞在瞬间活络起来。

    罗映雪这个不讲理的婆娘!

    “官商勾结!”她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指控。

    “你无理取闹!”

    “你你丧心病狂!”

    没几回合,罗映雪就败下阵来。她会的成语已经大部分是用来骂人的了,没想到还是比曹苇杭会的少。记得叶壮士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他的名字很有意境,好像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典故哎呀,他们那种都市人没事就爱吟诗作对一番,根本不知人间疾苦!

    如果不要用成语骂,她就不会输了。她板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喃喃地咒骂某人侵占了她的地盘。

    曹苇杭年纪小又好动,渐渐受不了这种无聊的工作,巴不得罗映雪多骂他几句。

    “生气了?”他看着她的背影,闷闷地问。

    罗映雪转过头,虚假地大笑三声,拍了拍小手。“曹同学,我发完了,后会有期!”

    她偏要刺激他!

    “那明天见了。你不是饿了吗?快点回家吃午饭吧。”曹苇杭为她感到高兴,敞开明朗的笑容向她道别,接着认命地发他那叠精美的文宣。

    她呆住了,曹苇杭不但没生气,还关心她的肚子,她现在掉头就走,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

    “我帮你吧。”她噘起嘴,自动自发地从他的车篮里捧起一叠宣传单。

    一定是有什么连她也不清楚的东西在心底生根了,她百分之百确定绝对不是小说里写的那种罗曼蒂克的爱苗,而是像细菌般会分裂、繁衍的一种情绪。没有办法把它消灭之下,为免毒发身亡,她唯一的选择只有以毒攻毒,大发慈悲地帮曹苇杭发传单就是第一波发病的征兆。

    “映雪。”他轻轻地念她的名字,像在低吟一首隽永的诗篇。

    “干嘛?”罗映雪没发觉他声音里的异样,冷着脸回头赏他一记白眼。她罗大小姐好心帮忙,这家伙就以为自己可以偷懒了吗?

    “你的名字好好听。”他不以为意地揉了揉她的发,像是突然间大了她好几岁。

    罗映雪的脸红得像着了火,全世界的热空气彷佛都往她脸上拚命地挤。她很想说些什么来躯走凝结在他们之间的诡异气氛,脑浆却像被不明物体吸得涓滴不剩,喉咙更似梗了大大的铅块。周遭的喧闹声变得好远,人潮也成了无关紧要的模糊背景。

    她要说些什么呢?

    呼啸着的北风朝他们站的方向不停地吹来。和他并肩发着同一份文宣,该死的又让她想到那两个可恶的无名氏。

    千百年前的他们,为什么有了钱就不再卖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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