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为盟了?钟青叶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仍然没搞清状况。
他摇了摇头,如常处理完手头事务,下班回家。
身为一个单身男人、又是自由职业者,完全可以SOHO,但他还是把家和办公室分开了,朝九晚五、附带加班,加班完了回家,跟真的一样。也许是太枯燥一点,但枯燥代表着秩序。干这种职业,难免卷进客户的内心风暴,为了避免入戏太深、以身殉职,有必要借助外部秩序来守护内心稳定。
钟青叶回家的路途要经过一段老街。这条街二十年前就说要拆迁了,但价钱辣手,开发商迟迟下不了嘴。统共五十米左右的街段,水泥楼和木板房、古老旧居和违章建筑、原住民和民工、商家店面和摊棚、卖烧鹅的和修机车的,乱七八糟挨在一处。到处都低矮拥塞、到处都嘈杂。钟青叶熟练的绕过一块会溅污水的活动地砖、穿过烤羊肉串熏人的烟雾,眼看就要结束最艰难的旅途,衣角忽然被谁拉住。
那只能说是个孩子,消瘦、脆弱,大大的脑袋架在细细的脖子上,白T恤衫的领口磨得有点灰色,闷头闷脑一身的汗,气息不太令人愉快,可他用孩子特有的那种紧张迷惘眼神望着你时,你无法不为他弯下腰。
钟青叶弯下腰问:“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想,哪怕这孩子只是个讨厌的小乞丐,他也愿意掏一点钱给他。
孩子捏着他的衣角,一字一句:“她是这样说的吗?‘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
钟青叶掏钱包的手豁然僵住。
“她”。绝对是“她。”一年来,每月、每周,周六或者周日,那个女病人会躺在他的咨询床上,闭上眼睛,一字一句说:“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
如果钟青叶能确认她真的想把杀人意愿付诸实施,那么他可以援引职业道德的豁免条款,向警方报告此事,以保护对方的生命。但问题是,心理意愿的流露往往不是那样“非黑即白”,总是灰的。浅灰、银灰、褐灰、深灰、浓灰、墨灰,你怎么确定一支颜色更接近黑或者白,怎么确定病人只是在单纯发泄、抑或真的在作死亡宣告?要知道,有一位资深心理专家就曾坦言:“我从小时起,一直说我想杀了我的邻居、或者我的老师,而且设计各种谋杀方法,但这只是一种游戏和宣泄!我到现在为止,谁都没伤害,而且也绝不会伤害。青春期结束后,我连这种虚拟的‘谋杀游戏’也不再玩。”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钟青叶要求警方监视他的病人,将会给病人造成巨大的伤害,可能把她真的推向罪犯的那边、也可能令她心理崩溃,哪种情况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并且可能给他的职业声誉造成永久的伤害。
这一年来,他反反复复推敲这女病人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也包括这句“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这句话简直已经成为他的梦靥。如果他在梦里说出这句话,他也不会奇怪。
问题是,这句话怎么会从这个孩子的口中吐出来?
他蹲下来,与孩子平视,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是谁告诉你的?”
“测不准定律,并不限于物理呵。”孩子继续道,表情没有变化,像在背书,“思绪的跳跃比电子还要复杂和无理。”
这句话是钟青叶自己在日记中的牢骚!他发誓他没有对第二个人讲过。
“谁派你来的?”钟青叶喉头发干,不由自主四面张望。必定有一个人出于某种原因窥探这他的秘密,还指使这孩子前来警告他。可为什么呢?窥探他、警告他,对任何人又有什么好处?
老街喧喧嚷嚷,有些人看他几眼,带着空洞的无聊与好奇。孩子安安静静道:“你需要我。”
“什么?”钟青叶再没这样吃惊过。
“就像我需要你。”孩子说完,昏倒在他的怀里。
钟青叶到底是把这孩子带回了家,掐人中、浇凉水、狮子吼都无法令他醒过来,钟青叶没了主意,想拨110吧,又不知怎么跟人家解释,这个陌生小孩会在自己家。
“把你带回来就是个错误。”钟青叶挫败的抓着头,“身上有什么证件吗?哪怕学生证也好!至少知道你关系落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总要有个称呼吧!”
水壶尖声啸叫,水开了,钟青叶起身去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好让自己脑子清醒一点,端着咖啡回来时,他看见那小孩已经自己脱下了湿淋淋汗衫,裹着雪白沙发巾,没事人一样站在书架前翻着一本书,口里喃喃:“‘浮生’很好,我就叫浮生吧。”抬头对着钟青叶,由衷赞叹,“咖啡很香。给我也来一杯。配个泡芙。”
吸引苍蝇,一滴胆汁比一加仑蜂蜜有效,钟青叶发现只有食物这一类东西可以诱使浮生保持清醒。如果这就是短发女孩子预言的“生命里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么她第二个预言也很快实现了。
第二天,某著名私立学校聘请他去作学园的心理顾问,负责替师生疏导心理问题。奇的是,警方也不再找钟青叶的麻烦。新闻大标题显示,姓金的那位先生自缢身亡了,留下一纸空白遗书,普遍的观点是:他畏罪自杀。警方觉得正义已经得到声张,便把精力转向了其他悬案,懒得再与钟青叶纠缠。
短发女孩子高举着那张报纸再次擂开钟青叶的大门:“老大你看我铁嘴直断吧?”
“老大?”钟青叶捧着头。
“是啊!说好了我预言应验你就聘用我嘛。”短发女孩从背后举起一袋煎饼果子,“瞧,我连早点都替你带了。”
“很香。”浮生再次探出头,一本正经的评价。
“哇,老大,我不晓得你好这一口。”短发女孩露出“原来你金屋藏娇”的惊艳。
“我没有……”钟青叶百口莫辩。短发女孩已经自说自话的向浮生伸出手:“你好,我姓福,叫星,福从天降的福,命运之星的星。你可以直接叫我福星。”
三见面礼
如果说聘用福星还算有道理的话,钟青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收留浮生。
他严以律己,浮生散漫无忌;他热爱学习、勤奋工作,浮生喜欢享受、耽于空想;他言必信、行必果,浮生信口雌黄、过后从不解释。
留下这个孩子,对钟青叶百弊无一利,但钟青叶还是留下了。用控制和被控论的理论体系来解释,所有人都在“绝对控制”和“绝对被控”的两极之间徘徊,并在人际关系中不断微妙调整自己的位置,不是控制、就是被控,这样才能获得稳定安全感,想要既不控制、又不被控,稳稳浮在当中的那种所谓“真空静止”是没有的。
虽然很丢脸,但是面对浮生时,钟青叶觉得自己是被控的一方。浮生想留在他身边,他就只好听命,一旦想下决心割席断义,惶惶然顿时像童年时走进黑屋子,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
福星对浮生倒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嘻嘻哈哈又亲又宠,钟青叶冷眼看了很久,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这样,便私底下问她。
福星大张着双眼:“他这么可爱,谁见到都会喜欢吧?”
“哼!”钟青叶不敢苟同。
“他很有魅力,像黑洞一样吸引人,要拒绝这样的引力才是违反天性的吧——”
“黑洞,哼哼。”钟青叶道,“你只知道黑洞具有巨大的引力,知不知道两颗相互绕行的恒星在经过大质量黑洞附近时,会受到干扰。结果是一颗恒星留在黑洞旁边围着它旋转,另一颗则像弹弓打出的石子那样被‘弹射’出去?”
“不知道……”福星茫然回应,“所以?”
“所以,你留在这里陪他打转。”钟青叶欠身,把西装搭在手臂上,“我出去。”
他去王立学院报到。
“王立学院”这四个字,听起来不知多漂亮,但本朝早就没有皇帝了,自皇帝而下,亲王、郡王、比肩王、逍遥王,全没了,那么是哪儿来的这么一位“王”,跑来开个高校,竟然还获得了外交部的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