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下个月初可以回来一趟。”
张问:“逗留多久?”他知道她不会久留。
“会是三天吧。”
他讶异“竟这样匆忙。”
“接了许多工作,赚钱要紧。”
“我也有好消息。”
从心明知故问:“什么事?可是子彤成绩大好。”
“我的新书出版,已经出售东南亚电影版权,这边有电视台也愿意改编成戏剧。”
从心笑“你成为名作家了。”
“反应相当不错,你记得格连活吗,他说准备再版。”
“真想念子彤,下个月见他。”从心想面对面告诉他,她是他电影的女主角。
从心为了那三天假,需与李智泉争论。
“没有档期放假,你应知道这份工作不分日夜。”
“只三天而已。”
“我想想法子。”半晌,又说:“燕阳,我不赞成你再回到那对父子身边。”这才是真正理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同你一样。”
“燕阳,人家不那样想。”
从心有点固执“我不管人家怎么想。”
不料智泉斥责她:“你,不可以说这种话,你不是律师医生建筑师,你吃群众饭,你须尊重观众,他们怎样想,直接影响你生计。”
从心低下头。
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势利的观众居然不计较你的过去,让你在名利场占一席位置,你应感恩图报,怎可放肆,若不收敛,下一步就该打骂记者了。”
从心懊恼地握双手。
“记者随时跟你返多市,传真照片二十秒钟可以抵达这,什么秘密都拆穿。”
智泉站起来“话已说尽,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清楚吧。”
从心也考虑过,但终于去买了来回飞机票。
她亲身向导演请假。
导演说:“三天后一定要回来。”
智泉知道了,冷笑连连,一言不发。
从心不去理他,她拎简单行李上路。
那天,是她十九岁生日。
不但没有自己姓名,连生日年份也一并失去,护照上的她,已经二十多岁。
出境时没有问题,入境时她挑一个白人把关的人龙,不料轮到她之际,一名华裔向她招手。
她只得走到另一边去,心忐忑。
那人看住她半晌,又观察她在护照上的照片。
从心不出声,有时,愈是华裔,愈是会挑同胞的错,以示公正严明。
今日,可能会有麻烦了!
“你是燕阳?”
她点点头。
不料那华人取出一张彩照“请你帮我签个名。”
他换上一脸笑容。
从心松出一口气。
她手袋有现成的签名照,马上取出奉上,在多谢声中过关。
到了街上冷风一吹,背脊发寒,从心这才知道她已出了一身冷汗。
上了计程车,往老家驶去,从心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这几个月的奇遇叫她难以置信,智泉替她漫天讨价,可是商业机构大部分愿意承价,支票交到从心手中,她不相信银码是真的。
周从心现在有点资产了。
自幼贫穷的从心这才发觉略有积蓄的感觉竟是那样好。
同样乘车进市中心,这次,倘若没有人接待她,她可不用害怕。
最坏的肯定已经过去。
她对那陌生但赏识她的名利圈不打算长久留恋,她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退出,一赚到足够往后生活就收山。
车子驶到张宅前,她付了车资下车。
从心按铃。
“找谁?”是张祖佑声音。
从心强自镇定,泪盈于睫,对牢对话器说:“周从心找大作家。”
“从心!”
“我上来了。”
他开门等她,她一进大门,就看见他盼望的神色。
她过去拥抱他。
“我还以为你来不及回家。”
“太小觑我了,子彤呢?”
“放了学去打球。”
张握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从心说:“让我看清楚你。”
他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但是头发仍然凌乱,胡髭没刮净,衬衫与裤子颜色不配。
他轻轻问:“我是否褴褛?”
从心微笑答:“不要紧,成了名,就只是不修边幅。”
张祖佑笑出来。
只见小客厅一角堆满参考文件及书报。
“谁帮你整理资料?”
“出版社派人来读给我听。”
从心随口问:“是男生还是女生?”
“是文学系男生,还是我学弟呢。”
“幸亏不是妙龄少女。”
“从心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只有你叫我从心,只有你知道我是周从心,听到自己真名多好。”
张祖佑说:“你永远是周从心,本质不变。”
“谢谢你,祖佑。”
“我答应送这个给你。”
他给她一本书,从心打开扉页,发觉有他亲笔签名。
“最佳礼物。”
他微笑“你可是有一件事没告诉我?”
从心十分聪明“咦,你已经知道了。”
“导演通知我的时候,我不相信双耳。”
“我是你的女主角了。”
“我们两人都幸运。”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人未到,一只篮球先碰地一声弹进来。
从心转过头来,笑叫:“子彤。”
可不就是子彤,不但长高,又打横发展,是个小大块头了。
从心与他紧紧拥抱。
他没有再叫她妈妈,这孩子一向懂事。
“我们出去吃饭庆祝。”
“让我准备一下,对,从心,桌上有给你的信。”
信?谁会寄信给她?
从心又一惊,莫非是政府。
她找到信一看,啊,差点忘记,原来是美国尊合坚斯医院回信。
她急急拆开,回信十分简单,院方邀请张祖佑某年某月某日亲自往医院检查。
成功了。
从心兴奋之极,已有机会走出第一步。
她马上把信读给张祖佑听。
出乎意料,他却踌躇。
“去试一试,为子彤,也该走一趟。”
“子彤并无嫌我。”
“有什么损失?”从心挥手“我陪你去。”
“我怕太多的希望带来更大的失望。”
“你是那样懦弱的人?”
张祖佑低头“你说得对,从心,我不应放弃这个机会。”
从心说:“先去吃饭,回来再联络医院。”
三口子在法国菜馆吃得异常丰富。
子彤说:“请留在这陪住爸爸,别再走开。”
从心温和地答:“可是,我要工作赚钱。”
“爸爸也有收入。”
“我想,一个女子经济独立比较好。”
子彤不再出声。
那天晚上,从心写信给医院,先确实病人一定会前来诊症,然后说:“他的第一部书已经出版,颇获好评,附上一本,或许可以拨入院方图书馆。至于我,我是一个女演员,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将主演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心之旅,感谢你们。”
张祖佑在她身后说:“子彤睡了。”
从心转过头来。
“从心,我真想看见你的脸,到底这样聪明善良的女子长相如何。”
从心微笑“也许,我五官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他没有回答。
饼一会儿他问:“你几时走?”
“祖,夜色真好,我陪你出去散步。”
“子彤”
“走开十来分钟不妨。”
她温柔地替他披上外套,手套进他臂弯,在大厦附近散步。
“如果双眼看得见了,最想看什么?”
“子彤,你,然后是全世界。”
“祝你得偿所愿。”
稍后回到公寓,子彤仍然熟睡。
从心轻轻说:“我只能逗留一天。”
第二天,她像从前一样,充任管家,做好早餐,送子彤上学,把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并且去买菜添置杂物。
张祖佑不好意思“从心你怎么还做这些。”
从心却说:“我都不知多高兴。”
“你已是明星了。”
“演员也有卸妆回家收工的时候。”
“这次来,有无带手提电话?”
“有,但一早关掉。”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你难得的假期会这样度过。”
他俩一起笑起来。
整个下午,从心帮张祖佑整理原稿。
有部分章节丢在鞋盒,还有些尚未印出来,有些作废,有些要改。
张祖佑搔头皮“我是一个最邋遢的写作人。”
从心说:“有什么关系,最终作品好看畅销不就行了,谁管你怎样写出来,用手或用脚、口述或靠电脑。”
“这本新书叫被骗被弃。”
“啊,多么灰色。”从心吃惊。
“记得永华大厦吗?住客多少血泪。”
“可是,至少我们走了出来。”
“我没有忘记他们。”
从心说:“我也没有。”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黎明,周从心走了。
她拨电话给李智泉,李急问:“你在哪?”
“二十分钟后,上飞机回来工作。”
“你还算有点良心。”
从心笑挂上电话。
她又找到温士元。
他很有趣地问:“这三天,你可有想念我?”
“有。”说没有也违背良心。
“多深?”
从心哈哈大笑起来,关上电话。
她在飞机上睡得十分香甜。
她不知道的是头等舱有一对旅客悄悄注意她。
“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燕阳吗?”
“年纪恍佛不对,没有这样年轻吧。”
“不,确是她,我认得她的嘴,上唇形状像丘比特的弓。”
从心动了一动,他俩噤声。
从心梦见婆婆,老人坐在藤椅子,她过去蹲下。
“婆婆,你在这。”
婆婆抬起头来,一脸笑容。
从心非常高兴“婆婆,我来看你。”
婆婆忽然开口说话:“去,找你生母。”
从心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或许已不在人世,那样不擅经营生命的人,很难在这艰苦的世界存活。”
婆婆握住从心的手“你难道不想见她?”
从心醒了。
她呆呆地想梦境,张祖佑新书叫被骗被弃,她的生母正是一个被骗被弃的角色吧。
还有燕阳,别忘记周从心。
被弃在大树脚底,被当作已经死去。
从心默默不作声。
她身边的男旅客忽然开口:“燕小姐。”
从心转过头去。那是一个斯文的中年男子,他说:“一个人旅行可真闷。”
这句开场白显然考虑了很久才说出来。
从心知道他的意思,他是一个生意人,家有妻有儿,可是,好不容易,邂逅传奇般的艳女,不把握机会搭讪恍佛对不起祖宗,于是,他开了口。
果然,他掏出一张名片。
“燕小姐,我叫陆兆洲,可以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从心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她没把号码告诉他。
幸亏这个时候,飞机已经缓缓降落。
她听见陆兆洲轻轻说:“中年岁月最难捱,明知已接近暮年,辛苦了半生,略有积蓄,很想提早退休,可是,又没有一个知心的人相伴。”
从心微笑,这人很有趣。
“找人陪游山玩水、喝杯酒、聊聊天,竟也难求。”
从心真想问:你的妻子呢?
大概,发妻不配出任红颜知己。
她一言不发,对方也只得死心。
下了飞机,李智泉一早在等她。
“快,导演叫你马上报到。”
马上用专车把她载到现场。
“你气色很好。”
“我累极了。”
“过几年,青春逝去,优势渐失,就不能像今日这样搭罢长途飞机还丽若鲜花。”
“多谢恐吓。”
到了现场,导演迎上来。
“燕阳,今日需拍裸戏,你若没有心理准备,可以改期。”
从心马上答:“我没有问题。”
“那么马上化妆。”
从心在工作人员目瞪口呆之下赤裸跃下泳池。
可是很快,因为她坦荡荡的姿态,其他人受到感染,渐渐放松,大家都若无其事。
最高兴是导演,指示从心伏在池边与男主角说话。
男演员是混血儿,已婚,妻子在一角监视,被导演请了出去。
水波荡漾,从心身形隐约可见,震荡感强烈。
她自己也知道,这场戏之后,很难除脱艳星一名。
饼两日,剧照一泄露出去,刊在秘闻衷漂上,轰动半个都会。
导演大为生气“戏是戏,有连贯性,照片独立发表,全不是那回事,对不起,燕阳,我会追查。”
从心很明白事理,不声不响。
这分明是制片有心搞宣传,不让燕阳这个名字冷却,一定是他那边秋波暗送。
从心调转头来劝导演:“与其不汤不水,半咸不淡,不如豁出去赌一记,何用遮遮掩掩,你放心,我不会哭招待记者诉苦。”
导演低头沉吟“真的,没有苦楚,哪有收获。”
说得再对没有,但是一日收了工,上车的时候,被停车场的修理工人调侃:“燕小姐,今日穿这么多衣服?”
司机动气,去嘘那班工人。
从心只是低头。
“别理他们。”司机说。
从心微笑“不怕,我又不必向家人交代,孑然一人,就有这个好处。”
难受吗,一点点,这是必定要付出的代价,正像在凤凰茶室做工时,站肿双腿一样。
这段日子,她不避嫌,一直住在温士元家中,不不,应该说,他大方磊落,不介意别人怎么说。
一日下午,从心难得有空,坐在露台看剧本,他来探访,一向最懂生活情趣的他送从心一套运动器材。
从心诧异“我胖了吗?”
“预防胜于治疗。”
从心仍然低头读对白。
他轻轻问:“你还记得王书娴吗?”
“记得,你的女友,在新加坡开会,今日尚未回来,你也不去找她。”
“喂。”
从心抬起头来笑“怎么样?”
“家母六十生辰,请客吃饭,想见你,愿意赏面吗?”
从心凝视他“伯母想见我?”
“是呀。”
“不会吧,”从心笑眯眯“你的猪朋狗友想看看穿了衣服的燕阳是什么样子,可是这样?”
竟被这机灵女猜中一半,温士元涨红面孔“不不,家母的确想见你。”
他想带她出去炫耀,他-照顾她那么久,这件事恐怕要义气地成全他。
“好,如果毋须开工,我去。”
温士元大乐。
到了现场,才知道是个小型慈善晚会,由王书娴女士做东,帮儿童医院筹款。
从心穿一袭紫蓝绉丝绒低胸晚装,真是肤光如雪。
她不说话,可是笑脸迎人,灵活大眼睛招呼了每一个人。
温士元为她介绍母亲,从心必恭必敬,温太太涸仆气,殷殷问好,可是伯母身边有几个年轻女子,神色有欠养,窃窃私语,假装看不见人。
温士元寸步不离从心。
温伯母这样说:“今日筹款,本会不支任何杂费开销,收入全部捐出,燕小姐可会助我一臂之力?”
“温太太只管吩咐。”
“你唱一首歌可好?我捐十万。”
从心笑了“我自己捐五万。”
温伯母大乐,转过头去:“还有哪位善长仁翁?”
几乎所有男性都围上来“有,有。”
都想问:可有慈善卖吻?
温士元有点后悔,早知不该把艳丽的女伴带来示众。
从心很大方地站到台上去唱了掀起你的盖头来,获得如雷掌声。
义唱义演,算是报答了温士元。
伯母没怎样,十分客气,有几个女宾,一定要分尊卑,藉故与从心闲聊,想她低头。
“燕小姐,你的职业其实是什么?”
温士元听了微笑,这班无聊的女人有难了。
果然,从心落落大方地答:“我做艳星。”
“是否脱衣服的哪种?”
“生活中难免穿衣脱衣。”从心答。
“对着大众脱衣,感觉如何?”
“需脱得有美感,否则,你们的丈夫及男友不会购票入场。”
温士元咧开嘴笑。
那班女子脸上的血液像是忽然之间被抽干,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从心站起来“元宝,来,我们跳舞。”
温士元大声答:“遵命。”
他们到舞池里去。
有女眷同温伯母说:“你不怕?”眼神飘到舞池那边。
温伯母甚好涵养:“怕?人家一年收入数千万,哪肯这么快收山,元宝恐怕痴心妄想。”
那班太太只得知难而退。
从心对温士元说:“明日早班,我想回去休息。”
他陪她到母亲身边告辞。
温太太由衷地说:“今晚多谢你来。”
从心说:“下次再叫我。”
在车上,她闭上双眼。
温士元很高兴“我早知母亲会喜欢你。”
皇恩浩荡。
从心微笑,她并不稀罕这位伯母喜欢她或否,她另有客路。
天天需争取人家喜欢,何等辛苦。
饼两日,她托李智泉找房子。
智泉幸灾乐祸“终于同温公子闹翻了。”
“是。”从心说:“我们活在不同世界里。”
李这时却帮起朋友来“但是他绝不猥琐,也不会占女人便宜。”
“他确是个纯真的好人。”从心承认。
“但对你毫无了解。”
“是,他没去过凤凰茶室。”
“燕阳,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有能力,什么办不到,不用靠人,来,看看这份建议书,请你去赌城演唱呢。”他又有佣金进帐。
戏终于拍完了。
堡作人员一起吃饭,个个喝得酩酊。
有人说:“导演脑子一流,燕阳身段一流。”
导演说:“只有没脑的人才会以为燕阳没脑。”
大家都笑起来。
结帐的时候,领班满面笑容:“已经付过了。”
谁?今日还有谁这样海派?
“燕阳,是你吧?”
从心也讶异“不,不是我。”
她走出屏风去看,有一个中年男子朝她点点头。
从心一怔。
她见过这个人,是他把这张不大不小的单子付清了吗?
这个人,她在飞机上见过,他叫陆兆洲。
她走过去“陆先生太客气了。”
他也微笑“燕小姐还记得我,我一直想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