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爱错了一个人。"语气中却一点恨意也没有。
"是他把病传给你?”
燕阳抬起头,"你已知道这是什么病?”
从心点点头。
"啊,乡下人也有常识。”
"你放心休养,想吃什么,告诉我。”
"昨天你做的虾仁云吞,好吃极了。”
"那很容易。”
"谢谢你,从心,你是一个小天使。”
燕阳乏力,挽着从心的手松脱。
手指似皮包骨,关节凸出,像鸡爪。
她模样一日比一日可怕。
从心却与她愈来愈投契。
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那么多心事,回答她那么多问题,而且,身世如此相似。
渐渐燕阳不能进食,呕吐频频,只吃流质。
"燕姐,我送你进医院。”
她摇头,"我愿平静在家中安息。”
"或许-”
"不,生命那样吃苦,我不介意。”
有时,燕阳不住讲英语,从心只能测度她心意,不过,也听熟了那音韵,陪她聊天,是每天主要工作。
"请告诉我,纽约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从心说。
燕阳微笑,"一个极尽丑陋罪恶的城市。”
"啊。"从心战栗。
"也是绝对美丽包涵的城市。”
"什么?”
"它的坏比全世界坏,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它是最奇妙的都会。”
从心鼓起勇气问:“同香港一样吗?”
她缓缓摇头,"略不同,将来你自己会体会到。”
"我,"从心笑,"我能去哪里。”
"别小觑自己。”
从心不出声。
"你愿意出去吗?”
从心答:“村里年轻人,只走剩我一人,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寻求更好生活,打我们祖先起,凡是沿海居民,都冒险飘洋过海。”
燕阳声音很低,"跟我一样。”
"燕姐,把你的遭遇告诉我。”
燕阳抬起头,想一想,像是准备说出来,但是随即又摇摇头,"我的见闻,与一般找出身的穷女并无不同。”
"吃亏吗?"燕阳凄惶的牵牵嘴角。
"可是受尽委屈流血流汗?”
"你都猜对了。"从心打一个冷颤。
"那么,一辈子守着婆婆,不要离开乡村。”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外叫:“从心,从心,你在吗?"从心一听,是夏景的声音。
"小朋友找你?你去一会好了。”
在门口,从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她打扮得十分别致,染了一角黄发,银红胭脂,穿毛毛大翻领外套,喇叭裤,高底靴。
夏景在从心面前转一个圈,"好不好看?”
从心由衷地说:“难看死了。”
夏景笑:“你这乡下人不识货,"一边把只大纸袋交给她,"送你的围巾帽子。”
"谢谢你。"从心十分欢快。
"从心,让我带你见识一番,乘车出去,一天来回。”
从心只是笑。
"你婆婆说你在这一家做佣人?”
从心点点头。
"什么脏事都得做,吃的拉的你一手包办,可是这样?"从心沉默。
"走吧,还留在此地干什么,出去一年,我保证你婆婆可以享福。”
从心也是人,一边害怕、一边向往。
忽然,夏景缩缩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是线香。”
"啊,"连见多识广的夏景都说:“这样痴缠的甜香,我从来没闻过。”
"夏景,改天我再同你谈话。"从心说。
"我后天走,跟不跟我,你自己想清楚。”
从心回到屋内,看见燕阳坐在藤榻上,双眼眯得很紧,她以为她睡着了,拿出一块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
燕阳却微微睁开双眼,轻轻说:“一双小老鼠偷到一点点油吃喜孜孜,夸喇喇。”
啊,她是指夏景吗?
随即她叹口气,又闭上眼睛,像是享受线香带来的宁静。
婆婆见到从心,点过一叠钞票,小心收妥,才说:“那小舞女又来诱你出走?”
"夏景在夜总会带座,她不伴舞。”
"不要再同她说话了。”
"婆婆,你怕我走?”
信义婆婆点点头,忽然流泪,伸手去抹眼角。
"我一定照顾你一生。”
"想当日,拾你回来,一点点,猫样大,浑身紫蓝,不知可养得活"真的,从心微微笑,如果没活下来,今日就不必抉择去留了。
"你生母始终没回来打听你下落。”
"我明白。"老人是要提醒她,她在世上已无亲人。
"看样子也留不住你,从心,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
从心握住婆婆的手。
傍晚,她回东家处。
一进门,就觉得不妥。
是那股腐臭的味道,一群苍蝇嗡嗡地在屋内打转,叫从心害怕。
燕阳倒在床上,嘴角有浓稠漆黑的血渍,苍蝇叮着她的脸,当她是死人一样。
从心轻轻扶起她。
她喉咙咯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从心喂她服葯喝水,替她更衣。
她没有说话,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燕阳的精神却回来了,若无其事,同从心说:“来,听我讲。”
从心看着瘦成一页纸似的她,想起人家说过的回光返照,心中明白,异常镇静。
从心过去,喂她喝半杯蜜水。
她挣扎着说:“从心,多谢你不辞劳苦。”
从心佯装什么都没听见,替她抹脸。
"从心,我送一件礼物给你。”
燕阳自枕头下取出一本深色小册子,封面上精致地熨着徽章及金色英文字。
"呀,护照。"从心失声。
"当年,我乘一辆黄色货船,与三百人挤在舱底,在太平洋航行个多月,抵达彼岸,在风雨中上岸,藏匿三年,出尽百宝,才得到这本护照。”
从心打开扉页,只见燕阳小小照片贴在一层闪闪生光的薄膜下边,绝对不可能揭起更换。
"送给你。"从心一时还不明白。
燕阳笑了,"照片中的我,像谁?”
照片里的她巧笑倩兮,大眼高鼻,十分漂亮,骤眼看,像煞一个熟人,是谁?
燕阳笑了,"傻子,像足了你。”
从心暗暗吃惊,说的是,十足周从心穿上时髦衣裳化了妆的样子。
"护照上的年龄不是真的,我报小了五年,与你年纪相仿。"从心发愣。
"你还不明白?"从心摇头。
"这是货真价实的加拿大护照,你拿着它,全世界通行无阻,去到哪里都可以,海阔天空,任你闯荡。”
"你要我冒名顶替?”
"去,飞出去。"但是,为什么她最终又打回头?
"你不说,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不是燕阳。"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累了。
从心的手握着护照,不由得颤抖起来。
"不出去一次,怎么都不甘心。”
燕阳笑了,神情十分妩媚,脸颊忽然饱满,像是说到她一生最得意的事,不过剎那间,她又黯然,面孔又转得灰败如昔。
"我只剩这本护照及一箱行李,你都拿走吧,当是答谢你的礼物。"还有一卷美金,拳头大,紧紧用橡筋扎住,各种面额都有。
"燕姐,我替你去找亲人。”
"嘘"燕阳阻止。
她侧着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从心惊疑,四周围静寂一片,一点动静也无。
然后,燕阳忽然兴奋地说:“妈妈叫我,听到没有,妈妈叫我呢。”
从心寒毛竖起,忍不住落泪。
"好了,我将去见母亲了,再见,再见。”
她轻轻呢喃着,昏昏睡去。
燕阳全身被虚汗湿透,从心照顾她到最后一刻。
不眠不休,从心看守着弥留的病人,深夜,实在累,眼皮无论怎样都撑不开,她靠在床沿盹着了。
正睡得香甜,不知身在何处,忽然有人推她,"从心,从心,我走了。”
从心一看,只是燕阳。
她精神饱满,一脸笑容,"从心,记住,从此之后,你叫燕阳。”
"燕姐,你已痊愈?”
从心惊醒,才知道是一个梦。
她去看燕阳,发觉她已经没有气息。
从心相当镇定,她鞠一个躬,"燕姐,你好走。”
好几个月相处,叫从心依依不舍,落下泪来。
从心出去找人办事。
婆婆轻声说:“有了经验,将来,也好替我办。”
"婆婆要活到一百岁。”
信义婆十分智能,"届时,手足还能活动吗?吃的用的靠谁?"从心欷歔。她领回了燕阳的骨灰。
那个洪大哥对她说:“我替你打通了好几关”
从心递一个红包给他。
他先了一,"要不是你"拆开看一眼,见是外币,又满心欢快,说几句闲话,走了。
从心本来已经沉默寡言,这几天更加心事重重,不发一言,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一日傍晚,她终于打开了燕阳的行李。
都是七成新的衣物,颜色很别致,有蛋壳青、紫灰、玫瑰红及米黄。
从心忍不住换上一条连身裙,说也奇怪,尺寸刚刚好,她又套上鞋子,略紧,但不轧脚。
从心学着燕阳那样挽起头发夹好,骤眼看,同护照上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从心吃惊,呵!像燕阳复活了。
婆婆看见少女穿着别人的衣服走来走去,不敢出声。
行李里还有一只鲜红色丝绒包,打开一看,香气扑鼻都是化妆品,小巧金色镶水钻的粉盒,水晶玻璃香水瓶子;它们的主人已经化为一小小的灰烬,但却成功地找到替身。
从心学着燕阳的一颦一笑,她记得燕姐有冷冷的眼神,满不在乎的笑意。
半夜惊醒,从心像是听到有一把声音同她说:“要走快走,以免夜长梦多。”
第二天,她站在婆婆身边,欲言还休,无限依恋。
老人内心澄明,轻轻地问:“可是要走了?”
从心点点头。
婆婆说:“凡事自己小心,大不了回来,婆婆在这里等你。”
"婆婆。"从心握紧了老人双手,华人不习惯与家长拥抱亲吻,握手已是最亲密举止。
从心留下一点钱给婆婆,收拾了一点细软,乘车离开了乡村。从心每过一关心都咚咚跳,怕给别人识穿。
说也怪,那小小本子好像一件法宝,制服人员一看封面,肃然起敬,有些还实时同她讲起英语来。
从心迅速过关。看一看别条线上的同胞,长龙排到看不见尾巴,从心不觉羞愧,只觉迷惘。
她终于一站一站,来到夏景及冬珊她们最向往的大都会。
呵!人稠密,每条马路上都挤着,匆匆路过的人群,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想到何处去。
从心迷了路,呆呆地看途人、看橱窗、看汽车,走进迷宫似的时装店、超级市场,一声不响,怕一开口,泄了真气,会被人认出是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