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而行,一沉一盈的脚步形成相谐的韵调,然后是骏马蹄声,慢条斯理地穿插其间,喀跶喀跶,颇有几分悠闲味道,而大街便在前头。
一时间,姚娇娇不太管得住意志,或者,那疑问早早在她心中埋了根,悄悄困惑着自己,此刻陡然由脑中闪过,便顺口问出
“你的脸是谁把你伤成这模样的?”若无那杂乱无章的刀痕,他是好看的吧?又有多少姑娘将倾慕于他?她模糊想着。
他明显一顿,谐和的步调打乱了。
他侧目瞧她,似在估量什么,瞳底跃窜着两簇异光。
姚娇娇迎视着,略偏螓首,眸光轻缓地在他每道伤痕上梭巡
“还会疼吗?”
左胸一震,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声调略僵:“十三岁时的旧伤了,距今也已十多年,早无痛觉。”
她点点头,葱指不自觉轻绞,又问:“那你报仇了没?那人他、他为什么要怎么待你?他是你们年家的大仇人吗?”
仇是报了,干得十分彻底。
他杀了他们,一刀一个。
一张又一张的脸,他记不得,反正全杀了,干干净净,杀得痛快,不能留任何活口,那是骯脏的污秽的可耻的绝不留活口
头忽地沉重起来,彷佛谁从后脑勺给了他一击,眼前景象顿时雾成一片
好货!
不
他试着绵长吐纳,宁定心神,可周遭挤迫着一股无形力量,如陷囹圄,而背脊竟渗出薄薄冷汗。
“年永澜?”
谁在唤他
“年永澜,你怎么了!”娇声清亮,猛地一记醍醐灌顶。
他狠狠一震,眼前浑沌被风吹开,倏地四散隐去。定神瞧着,姚娇娇正弯下身,拾起不知何时从他手中掉落的油纸包。
“连捧个馒头的气力也没,你真饿过头啦?”立直身躯,姚娇娇拍了拍油纸包上的尘灰,丽眸与他的目光相衔,不禁一顿
“你、你脸色好白,额上都是汗哪。”未经思索,她抬起红袖贴近?轻触他的脸。
他下意识屏住气息,直到胸臆疼痛难耐,终是重重喘出一口气,随即,又把姑娘家似有若无的娇美馨香融进鼻肺,他霍地一惊,这才发现两张脸靠得着实太近。
“你、你不必麻烦。”身躯急退,他有些结巴,接着瞧也不瞧她一眼,牵着坐骑,几个大步已踏出巷弄。
“年永澜?”姚娇娇冲着他的背影唤道。
她不懂他眉心的峰峦,不懂他忽隐忽现的忧悒,不懂那张残容背后的故事,也不懂自己的心湖刚刚飘落了什么,她好似听见騒动,咚地一响,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喂,别走,你等等呀”她跺了跺脚,仍追了去,也不清楚为何要唤住他,总觉得多说说话也好,她不想他就怎么走开。更何况,他尚未完全解开她的疑惑,怎地便走?
此刻,两人再次置身于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吵嚷喧嚣瞬地淹涌过来。
年永澜半侧脸容,眉目淡敛,原想要她别再跟来,话未启,一匹好俊的银驹已策至他身边,顿下马蹄。
银驹背上是一名白衣女子,面若粉芙,如瀑的乌丝只随意用一柄牛角小梳往后轻拢,露出晶莹秀额。
“没想到刚进城,就在这儿遇见了,永澜哥哥。”她唤得好轻,轻到几已教周遭的吵嚷淹没,却依然漾出浓浓的欢愉,那眉、那眸、那唇,柔且清净,婉转自持。
年永澜先是一怔,峻颜顿时柔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银驹上的姑娘,缓缓地,他薄唇终是扬起了笑弧。
姚娇娇亦是一怔,方寸猛地绷紧,她唇微张,眸光来回在他们两人身上穿梭
好雅的姑娘呵她下意识抬手压在胸口,欲减去那份突来的不适,脸颊热热的,喉间却漫出一抹怪味,好酸,酸得呛人,呛得她眼睛发热,几要流泪
永澜哥哥那姑娘竟如此唤他!
永澜哥哥!
。。
“我怕永澜哥哥,别走、别走,我不要一个人”
“宁芙儿乖,躲在这儿千万别出声,我把那些恶人引开,一会儿就来寻你,好不好?”
“你别去,这里好黑,我怕我、我背好痛,永澜哥哥,我背好痛,你别丢下我一个”
“别哭,你乖乖的,先忍着点儿,等年家和凤家的人赶到,咱们就安全了。你别哭、别怕,我会护着你的嘘那些人来了。”
猛地,年永澜浑身一震,双目陡睁。
梦中那张泪痕满布的幼弱小脸清晰可见,缓缓的,和眼前这张莹玉般的脸蛋合而为一,她俯视着他,眉宇间的惊惧已不复见,净是恬淡风情。
“临窗小睡,也不盖件薄袍,这春还有些寒呢。”凤宁芙柔声责备,手中摊开的暖袍已覆在他身上。
年永澜宁定心神,微微一笑,半卧在躺椅上的身躯已然坐直。“原想着几件事,不知怎地竟睡着了。”
素手为他端来一只瓷杯,里头泛着澄黄茶香。年永澜轻声道谢,接来啜饮,跟着听见她言语
“听守福说,昨夜,你和永劲哥哥让官府给请了去,耗了一整夜没回大宅,今早又赶到龙亭园教授太极,早、午饭也没好好用过,难怪要躺在这儿睡着了永澜哥哥,你作了梦吗?”
啜饮的动作微顿,仍徐徐将一杯茶喝尽,他抬起头,笑得平静。
“没事的对了,永舂族兄前些时候已从九江返回,他离家十年,原来一直躲在九江当教书先生。你见过他了吗?”
“嗯。这三日我住在祥兰堂姐那儿,永春哥哥来探望过几回,我们三人聊了许多。”凤宁芙没再追问他的梦境。
年、凤两家世代交好,此次,她是跟随海宁凤氏家族的叔伯们前来拜会,带来两车的贺礼,因七日后将是年家老太爷一百二十岁的寿辰,亦是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的正名大会。
年永澜点点头。“你多陪陪祥兰儿吧,有些事,她总藏在心底。”
她静凝苦男子的残容,眸光含意,片刻,她幽幽地问:“那你呢?永澜哥哥你心底不也藏着许多事?”
“为什么怎么问?”
她唇一抿。“能为什么?对你,我始终有份愧疚,怕你要怨着我。”
年永澜怔了怔。“你别胡思乱想。”
凤宁芙软软叹息,跟着,与他并肩坐在躺椅上,侧眸瞧他。“当年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教人毁容,更不会被”
“当年的事别再提,都过去了。”他截断她的话,语气轻哑,眉宇间忧郁淡浮。忽地,他牵唇,坦坦然地直视着她“不是你的错。”
静默相凝了半晌,凤宁芙轻眨眼睫,回给他一抹柔净的微笑。
“永澜哥哥,我小时候送你的簪子还在吗?”
他颔首。“你要我立下誓言,得时时带在身边,我照做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小小方巾,里头裹着一根青玉簪。“你要讨回吗?”他着实不懂,当年小小年岁的她,为何硬将女儿家的玩意儿塞进他怀里?
凤宁芙忙掩嘴轻笑,美眸如波。“送你便是你的,岂有讨回之理?”略顿了顿,她敛下眼睫,轻笑转为轻叹,吐气如兰
“永澜哥哥,其实其实我该嫁你为妻的,一直以为,我最终要嫁给你,一辈子待你好、一辈子服侍你,见你快活,我心里也才快活”
“啊?”饶他性情恬静温淡,此际亦教她的话吓得张口无言。
她抬头瞧他,脸蛋嫣红,眸中有两汪丽水。
“你莫讶异,当年我把簪子送你,原就有私订终身的决心,只是只是现下我、我、心里”
“只是你心里,已有了别人的影儿。”年永澜替她接下,短短时间,神情已然宁定。
她脸色更赭,并未回答,却听他沉静又道:“我很欢快。”
他与她情分虽浓,却并非男女之情。
他明白她的用意,之所以想委身于他,皆因对他的怜悯和歉疚。但他不需要,一点也不。
凤宁芙抿了抿唇,小手悄悄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握住。“永澜哥哥,对不起我该要一辈子在你身边,一辈子待你好我真希望你能天天快活,什么烦恼也没有,笑口常开”
他反手握住她,但笑不语。
“对啦,我还希望,你能遇上一位好姑娘,那姑娘比我待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一辈子怜惜你、爱护你,永澜哥哥你已经遇到这样的姑娘了吗?”
他又是怔然。
脑中有些凌乱,似乎闪过某张脸容,既娇又俏,还有一对灿灿的丽眸不,那姑娘从来就不懂得温柔,却是率直坦然,火热脾气的表相下,有一颗火热的心
头下意识使劲一甩,他眉峰微拢,已将那朦胧的身影甩掉,掀唇正欲言语,敞开的房门竟闪进一道人影,扬声嚷着
“年永澜,你真在这儿,那扫地的小丫环没骗我,果然教我寻到你啦。我、我想问你、你你”姚娇娇猛然间定住脚步,娇容上的笑意一僵,张大明眸,瞬也不瞬地瞪住坐在临窗躺椅上的男女。
他、他握着那姑娘的手
他为什么要握着人家的小手!
姑娘家的手是不可以随便握的,他难道不知吗!登徒子、好色鬼,还不快快放开!
当日大街上,那美貌姑娘一出现,他神情彷佛浸了水般,温柔极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喜欢人家呵呼好酸一股怪味又呛得她难受,眼眶泛热,都起雾了。
呼好痛胸口像被针刺似的,隐隐作怪,疼得她好想咬人。
呼呼
“姚姑娘?你”年永澜全然没料到她会在此时出现在自个儿房中,思绪街没法回转,只定定与她相望。
此一时际,门外廊道传来急奔的脚步声和叫嚷,下一刻,守福也跟着冲进来
“姚大小姐,你怎地硬闯咱们家永澜少爷的院落?咱儿都说会帮你通报的,你急啥急?还有啊,你的那匹大红马无端端在咱们家门前拉了一坨屎,唉唉唉,你说,该怎么处理啊!”姚娇娇快要不能呼吸,感觉似乎有两汪热潮威胁着要溢泄出眼眶,吓得她转身便走,一手捣着唇,匆匆地跑了出去。
“姚姑娘!”永澜倏地立起,心下愕然,未及思索,便跟着追去,才跨出门槛,忽地思及什么,忙转回身,由床榻内侧取了一物,随即又急匆匆地奔出。
守福忍不住在他身后大叫:“永澜少爷,您、您小心哪,别踩到大门前的马粪啦!唉,好大一坨,那匹大红马可真会拉!”
房里,坐在躺椅上的凤宁芙收回沉思的眸光,若有所悟,掩嘴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