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站在这个电话亭里打过电话,现在是她站在这里。
便签纸上写了一个号码,只有一个号码,没有其他东西了。
甘却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号,等待接通的时候,紧张得手心出汗。
她既希望接电话的声音是他的,内心却又清楚地明白不可能是他接电话。
这种煎熬使得她连呼吸都加快了。
“您好,荷兰驻华大使馆接待部”
一颗心落地无声。
甘却轻咽口水,短暂地失神之后,结结巴巴地开始跟电话里的人沟通。
这时的她完全不清楚这个组织是做什么的,甚至不知道这是政府机构,只因为是他给的,所以她才把自己的全部情况跟对方和盘托出,包括她是华人难民的遗孤、没有护照这些事。
意外地顺利,意外地好运,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表示她现在就可以过去,他们会协助她往后的一切事宜。
挂了电话,甘却顺着电话亭里的玻璃面滑下去,蹲在原地。
她宁愿相信这是他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助她,她不愿意相信他只是丢给了她一个办事效率极高的政府机构的电话号码。
因为如果是后者的话,意味着她跟‘十八岁’从此之后不会再有关系。
但事实,似乎又的确是后者。
他就是这样,这样把她扔给了一个驻华大使馆,再不问后事。
她的‘十八岁’,出现在她十七岁这一年,也消失在她十七岁这一年。
梦幻泡影,约是如此。
2017年3月3日,甘却第一次来到中国。
穿一身粉色春季运动服,拖着一个小型旅行箱,从深圳宝安国际机场出来。
原本齐肩的短发已经过肩了,但是她没有扎起来,散在脑后,乌黑漂亮。
她也爱上了塞着耳机听歌,听他听过的那些歌。
白色耳机线,播放曲目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粤语金曲,到去年欧美最新的潮流电音,她听得特别杂。
不,是他,听得的音乐特别杂。
今天是国内高中开学的第一周,打了车去宝安区的一间私立高中报道。甘却是来念书的,从国内的高中升学班开始。
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帮她联系到一家长居深圳宝安的家庭,家境挺好,但是家里唯一一个小孩天生聋哑,还轻微自闭。所以大人一直想给小孩找一位条件合适的小伙伴。
甘却就这样撞上了这个缺口。
她会手语,她是孤儿,背景干净,她也需要一个寄宿家庭。
高中生活无波无澜,甘却性格好,爱笑,会很多小游戏,学东西也快,在适应学校生活的过程中渐渐交了些朋友。
只是在某些安静的瞬间,她会盯着一个方向发呆,然后觉得心里特别空。
有时候经过教学楼的楼道,会碰见一些聚在一起抽烟聊天的男生。
甘却就用眼角余光观察他们,她发现这些人抽烟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很标准,也很普通。
她再也没有遇见任何一个用无名指和中指夹着白色烟支的男孩了。
今后都遇不见了。
有时候跟班里女生一起去逛街,她们爱喝甜腻腻的奶茶,甘却总是固执地点柠檬汁、柠檬果醋或柠檬奶昔。
仿佛这样的固执能帮她铭记住某年某月的某些光影记忆,那些记忆里,她的男孩特别喜欢喝这些酸死人的饮料,他一喝东西就咬吸管,他搭在饮料瓶外面的指尖好看得厉害。
高中毕业那天,同桌约她去穿耳洞。甘却站在旁边看着同桌喊疼,自己死活不愿意打。
因为有人说过,她的耳垂挺好看,不要去打耳洞。
2017年9月秋季。
深圳南方科技大学。
甘却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选生物学这个专业,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翻开时代周刊时看见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介绍几位生物学家在蛋白质突变方面取得了里程碑式成就。
而那堆时代周刊,是他扔给她的。
这间大学的办学历史很短,走高端创新型科技大学路线,招的国际生占据生源的一大半,降分政策多。
所以像甘却这种半吊子插班进去的国际生,也能勉强够到这间大学的招生线。
开学第一天,新生介绍班会上,她站在讲台上,一眼望下去,座位上的面孔都年轻朝气,与她内心空荡荡的那一块如此违和。
大学里有很多戴耳钉的男生,可是她再也没见过能把耳钉戴成折光神器的人。
在她的眼里,她的男孩戴着的耳钉,就是那种能在关键时刻折射光线的法宝,特别厉害。
第一学期期末测试周,宿舍里的四位女生都复习得想吐。
隔壁宿舍有人过来串门,问的第一句话是:“今天都看了什么书呀?无聊死了,你们这边有发生什么好玩的嘛?”
甘却愣了很久,把脸埋在被窝里,偷偷淌泪。
这句话如此熟悉。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快遗忘呀?忘得一干二净的耶。”
“因为我厉害。”
“是嘛?为什么我就不行,我总是忘不掉。”
“因为你蠢。”
他插着兜走在前面,他说要去找青苹果,他使唤她帮他买带吸管的微咸白粥。
他喜怒无常,他过分挑食,他特别怕吵。
他有洁癖,他爱挑眉,他总收费。
他一转身,她就哭,哭得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