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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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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照见两片荷叶形的朱砂澄泥砚和砚上的灰尘。她的一只大手伸进这团光,放在砚盖上踌躇了一刻,揭开来,半寸高的一根墨歪粘在砚心上,如同一个有气无力的败兵。

    那方荷叶砚是女词人最重要的嫁妆。枯若焦木的礼部侍郎把苍黑色的荷叶砚交给她,说好好留着,这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她问,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吗?他摇摇头,是我让你传下去的。她捧着这不到她一张巴掌大的砚台,觉得它沉得真是厉害,而它的造型又偏偏是两片轻盈的荷叶,相对着缓缓舒展开来,荷叶相夹的地方就是朱红的砚堂,堂面微凸而带着隐隐的麻点,正成了没有破蒂的莲心。赵郎在新婚之夜第一次捧住这方砚时,双手在轻微地颤抖。这是真正的宝物,他说,从没有一件产于今世的东西能像它这样打动我。但是,它很普通啊。女词人不相信地看着这位以搜集金石闻名京师士林的年轻夫君,她说,而且它不是一件古董呢。

    不,你不明白赵郎揭开砚盖,夹藏在两片荷叶间色调浓淡不均的莲蒂,被满室红烛、红袍、红幛映得香软欲滴。赵郎取出一口未经上漆的樟木箱,打开箱子,齐崭的麦草里,躺着一百零八支墨杆,比一般的墨杆更粗更长,如同质地坚挺的黑棍子。赵郎说,这是特制的“十万杵墨”十万杵,就是说它在制作时不知捣研了多少次。赵郎拿起一杆墨,沾了点茶水,在砚堂上轻轻一磨,一条黑色曲线割断了莲心,看起来就像打开了一道探幽入微的门缝。赵郎咬住下唇看着她,她窘笑着把头扭开了。

    但在几天之后,那方朱砂澄泥荷叶砚已作为一种绝望的象征,被弃置到书案最不显眼的位置。与此同时,顽强而又无奈的“十万杵墨”的断躯残杆扔遍了案头案脚。赵郎说,我没有想到“十万杵墨”这么不中用。

    应该怪砚台不好。就像病人服哪个医生的药有所讲究一样“十万杵墨”看来不服荷叶砚,轻研也罢重磨也罢,总之一触就变软了。

    女词人为心丧气沮的丈夫感到很难过,她看到赵郎倒剪双手在书房里潇洒地走来走去,但他不敢对视她的双眼。赵郎的双瞳全灰了。

    女词人说,把那方砚台扔了算了。澄泥砚是什么稀罕物?虢州、相州,还有滹沱河沿岸到处都有,用细泥巴一烧就成的东西!

    “十万杵墨”坏就坏在精致过分了。赵郎背着她,轻笑着说道,荷叶砚何罪,只是我自己无福消受罢了

    我知道其实该怪我。小时候,相面的就说我命太硬了。

    你再说,我觉得自己更没劲了是我不行。

    三个月后,女词人与赵郎同去汴京王将军府拜访赵家的世交好友。

    王将军望望赵郎的面容,给他切了一脉。王将军说,你气虚,浮躁该补一补了。

    赵郎笑着连连摇头,你真以为我到了该进补的年龄么?

    王将军转向女词人。他说赵郎的身子有些不适,但并不要紧,补一补就好了。王将军还说,他有一个族弟就是北城门内开补药铺的,很有名,人称“铁参王”

    女词人出神地看着王将军宽阔的脸膛,鬓角飞雪的大额,她想做一个武人到底要比使笔墨的官吏简单得多。王将军的脸叠化成父亲枯若焦墨的面容,她觉得很久以来父亲就给人只剩一口气的感觉了。她隐约知道朝廷内的党争现在正是激烈的时候,但她并不清楚从小牵连她们全家神经的党争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要争执不休,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属于哪一党哪一派。她只是在出嫁之后才发现,娘家和婆家的人常常用完全不同的语气谈论着一个已故丞相王安石,一切都缘于他要变法和有人要反对变法。她对王安石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她读过他许多的诗,他的绝句写得很好。一个诗人去操纵朝廷,发起延及数代的党争,在她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很久以后,当她听说卷进这场党争的人包括司马光、苏东坡等几乎所有当世文豪时,她觉得作为一个女人,简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父亲那一派快不行了,而且她不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父亲提神补气。党争在这一回合上的最大赢家是在任的吏部尚书赵郎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她脑中再次浮现出父亲只留一息残喘的印象,她想到公公的儿子能找到有效的补药吗?

    王将军说“铁参王”的补药当然有效了,我还怕它猛过了头呢。

    女词人不解,一剂药有什么猛的,还猛得过你的三军将士?

    王将军哈哈大笑“铁参王”摧得垮十万铁骑!

    一个时辰以后,女词人和将军夫人还没有欣赏完用太湖石新垒的水榭假山,王将军和赵郎从外面回来了。他们并没有买回铁参补药。赵郎说,王将军陪我在大相国寺看中了一件王羲之亲书的丧乱帖。

    女词人坐在只有一小团烛光的书房中,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明白,在那个青光烂漫的三月,赵郎为什么买回的不是补药,而是一卷或许一钱不值的白麻纸呢?

    那一小团烛光移过冻住“十万杵墨”残杆的荷叶砚,移过漆水鉴人的一片案面,那卷可疑的白麻纸法书移入了圆圆的光影中。赵郎并没有描摹瓦当铜钱,他摩挲展玩这一张纸度过了整整一夜。青梅的哭叫,呻吟早已停息了。隔着空旷的庭院和晚春透明的夜色,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饮泣。女词人定定地看着面前这张据称是王右军的丧乱帖,那飘若浮云的墨迹使她心念合一,她的意志变为一股无形的气流,在看似匆忙潦草的笔画之间自由地游走她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赵郎为什么总是在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时刻一个人独处一室,久久地面对这一卷白麻纸了。这一卷白麻纸还有另一个持久的魅力,那就是它本身真伪的永远不确定,这就使赵郎找到了一个目标,一个久攻不下的堡垒,他得调动自己全部的闲时余力与之纠缠不休。在赵郎的低泣里,女词人阻止了自己继续去反推,赵郎为什么要以全部的余力淫浸在法书古董之间呢?

    她鼻尖阵阵发冷,一口气嘘了半天,仍没有调匀。她对自己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的想法完全没有道理。赵郎是宰相公子,博闻强记,风流倜傥。从太学生到三州知府,应对朝廷、下属,周旋同僚、士林,进而纱帽升堂作一方父母,退而耕读乡野当一介布衣,他正是古人所说的那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智者。作为一个世家子弟,赵郎没有恶嗜,他不向往高官厚禄,也不豪赌巨博,不厮混勾栏瓦舍,甚至,他不近酒色青梅是一个例外,青梅不算那么回事。女词人不忍去想赵郎婚后从地上拣起一根根断墨残杆的情景,他背对着她,良久说出一句我不行

    泪水蓄满了女词人的眼眶,迟迟疑疑地像要滑过皱纹细密的眼泡落到丧乱帖上。她对自己说,我不是为自己而哭,也不是为赵郎而哭,我是为我的死于党争的父亲难过。她努力去回想已经亡去多年的父亲,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的公公,官拜一品的前丞相。公公的体格要比父亲健壮得多,腰板挺拔,脸色红润声音低沉有力,但却和父亲一样,充满了愁苦。她想,一辈子都被党争折腾的公公能够预见到,他死后被对手剥夺了荣誉、赵府横遭查抄的大结局。党争,女词人想党争就如同一座轮子连着轮子的机房,一个轮子带动着一个轮子,无数轮子一齐旋转,把仇恨、欲望、阴谋,把胜利者和失败者先先后后碾得粉碎,变为酽酽浓浓的黏合剂,粘贴在危如累卵的帝国大厦上。这就是女词人理解的朝政,她认定朝政就只有这样理解才能道清自己周围人的命运。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陪着赵郎和赵郎的旧书古董度完了二十多年,她已经成了一个慵懒,无力,失眠,梦呓,盗汗,全身发胖的迟钝妇人。王将军说天下大乱在即,她不知道天下大乱起来是什么样子,她看到二十多年宁静得像一碧古潭的生活已经乱了。赵郎在天下大乱和老之将至之前抓住了一个青梅,女词人问自己你也需要抓一点什么吗?她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要做的只是紧紧抓住我自己。

    女词人忽然感到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她在荷叶砚干巴巴的莲蒂上吐了一口唾沫,蘸着“十万杵墨”在随手找到的一本书后面写了起来。

    停笔之后她才发现,写的是一首山谷道人黄庭坚的诗: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她以为这首诗把什么都说尽了。这样的诗实在是只有山谷中的老道才写得出来,她心里说,我不行。她想起自己不打紧的几本词集居然会为朋友称叹,在坊间流传,更觉得这世道愈变愈如雾中观花了。她步出书房,整个庄园里的灯火全灭了,青梅或者赵郎的哭泣也不知何时停息了。她知道哭泣是一件很耗费心力的事情,赵郎和青梅应该已在哪一处黑暗的地方沉沉入睡了。

    她穿出院门,踏上小石拱桥,迈过长长的柳堤,信步走向远方。一群萤火闪烁的瓢虫逐着女词人的双腿,打出一圈一圈的旋子,在夏天来临前作着美丽的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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