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坐着的藤椅了,他能想像出这把藤椅在这通道似的长屋内被随意挪来挪去的情景,相比之下,那间雕花大床简直就像一座结实而封闭的小房,拉紧的帐子是上闩的门,如意帐钩上倒吊的假蛇是虚构的门神,脱鞋、搁脚的两层踏板就是层层推进的台阶。他在台阶和空地之间略一选择后,盘腿坐在了地上。他正好能够清晰地看到女词人的两只大手在光滑的扶手上不停地摩挲。
夫人,你的园子真大。
大么,一座借来的废园罢了江南除了老人,寡妇,孩子,都跑了,死了。
女词人把后仰的上身抬起来坐正,藤椅在她的丰臀下再次发出几声绵软的声响。她说,听说你父亲去走远亲了?
不,他是逃走了。
为什么?
他杀了人。
杀了什么人?
我不知道。过去的事情。
他往哪儿跑呢?
他没说,大概是太湖。
女词人点点头,我曾经坐船从太湖边经过,湖水很宽,还长满了芦苇。她沉吟了片刻,那么你母亲呢?她死了,她一生下我就死了。
女词人耷下眼帘默然不语,他看见她泛青的眼帘变成了几条疲惫的皱褶。
你父亲让你来找我,是请我雇你,替我撑船、做事的。
是的,夫人。
但我很少出门,也没有多少事要做。我要你的时候,我会叫青梅来找你的。
是的,夫人。
哦,你姓什么?
父亲没有告诉过夫人吗,我姓竺。
竹子的竹?
不,天竺的竺。父亲说,我们家是从天竺来的。
是达摩家的亲戚了。
我不知道达摩是谁。
女词人一笑。五胡乱华,一苇渡江,那都是很远的事情了。我倒觉得竹子的竹更好,长得那么高挑,又那么柔软的。
艄公的儿子定定地回忆着她一闪即逝的笑容,他发现她笑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妇人,随即这个妇
人就像他的故国“天竺”一样消失得很远很远了。
我给你取个名字,叫“寤生”吧。为什么是“寤生”呢?
“寤生”就是难产,你父亲杀了人,你也杀了人,你倒着身子从你母亲肚子里出来,你杀死了你母亲。我不懂你的意思,夫人。他看到女词人摩挲扶手的双手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一个中指轻点四指微翘的动作上。他觉得那冷冷的一点,正点在自己胸膛中一口黑暗的冰窖上。夫人今天要去芦茨,是现在动身吗?
不,我改变主意了。女词人把上身再次斜靠在椅背上,我可能这个夏天哪儿也不去了。我这儿用得着你的时候很少,你先回去吧。
艄公的儿子从地上站起来,几乎同时,女词人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看着这个疲惫而慵懒的妇人,对她会有这样轻捷的动作微微感到吃惊。大约是阳光斜射的缘故,那面浅色的丝绸屏风忽然大亮起来,这使狭长屋内的光线变得稍微充足了一点。女词人那件长大的月白袍子同她的肤色非常接近,这仿佛使她的身体通过袍子延伸出来,显得更加高大了。他发现女词人倒背着双手,也在静静地打量自己,不由低下头。女词人说,你穿谁的衣服,这么难看。
父亲的衣服。我来夫人这儿才穿的。
女词人笑了,难道你平时不穿衣服了?
是的,夫人,天太热了,在水上我从不穿衣服。他注意到她的笑容持续了一小会儿,但煞尾却有些勉强了。
唔,天真的那么热么你给我撑船,也敢不穿衣服吗?她又笑了笑,但只是两片新鲜、红润的厚唇嚅动了几下。你先回去吧,孩子。
艄公的儿子退出屋去,跨过那堵单薄而强烈的阳光,穿越了空旷而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书房,他隐约听到有人呼“寤生”但他不知这是在叫谁。他试图沿原路返回,可他过了凉亭就迷路了,他觉得这宅院里纵横交错的小径,简直就是远方重重叠叠的渔网的投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发现自己又站到了那棵果实累累的石榴树下了。石榴树的树身大约有一人合抱那么粗,表皮印满了斑斑疤痕,潮湿的下半截还爬满了厚腻腻的青苔和蕨类。但它的枝叶却像一团乌云船浓密结实,它挂满的扁圆、硕大的石榴,下部纷纷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暴露出隐秘焦渴、粒粒膨胀的内瓤。艄公的儿子看得呆了,他不觉伸出长臂,用一根细指尖往石榴下部的裂口中轻轻抠去
夫人待你好吗?
他打了一个冷战,侧过身去,看到青梅正站在刚才给他开门的地方,微噘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