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咱们来一段。该谁出节目了?要不,干脆再狂欢一次。录音机又摁响了,舞曲又震耳欲聋地咚嗒开了,满屋男女你挤我,我挤你,罐头里的沙丁鱼都活了。
眼前晃动着密集的人体,轰轰的噪音,地面和墙都在震动,林虹觉得透不过气来,所有的人她都不敢认了。影片的男主角常家不是个文绉绉的人吗?怎么变得这么狂荡?满脸汗水,抓过化妆师弓晓艳搂着跳了一会儿,又转身抓过一个女演员来跳,身子全贴一块儿了。那个女演员不正是海琳吗?平时哪个男人敢挑逗她一句,她当下就会翻脸,怎么兴奋成这样,从一个男人怀里撞到另一个男人怀里?见她用力捶了常家两下,嫌他搂得太紧?常家嬉皮笑脸地仍搂着她,又转身抓住另一个人——这是男的,两人跳了两下,互相骂着推开了:没油水。
“来个精彩点的,要拍特写了。”一个小伙儿站在屋角桌子上举着照相机嚷道。人们嗥嗥地把一男一女推到一起,摁着头贴了下脸,闪光灯嚓地一片雪亮。一张完了,再换角色,又一张。
刘言在跳,他是知名作家,是风度文雅的文人,每时都在注意自己的仪表。现在,在这狂欢中,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只知道自己是个男人了。这个女人老点,难看点,尽量和她少跳两下;这个年轻漂亮,就搂着多跳两下。没关系,前后左右就这样挤,你和对舞的女演员贴在一起,没有任何需解释的。身子贴着,摩擦着,分得清对方的肥瘦与凉热。跳吧,老婆不在这儿,要不,真不知会怎样泼口骂人呢。这是陈美霞,皮肤黑,头发黑,南国风韵,很有吸引力。两人跳到一块儿了。他装作没听见对方的问话(“刘老师,您这样跳累吗?”),他不累,他还年轻,他只是在全心全意跳舞。陈美霞也便忘了这是她要敬重的老师。
制片主任尧光明,白胖光润的脸已涨红,水汪汪像女人的眼睛放着小灯泡一样的光,光亮的油头上下颠着。他社交很油,可作风拘谨,可这是怎么了,真是人性压抑扭曲舒展了?自己是好父亲,每日对上小学的女儿又严肃又和蔼:要好好学习,要认真努力。每到假日手拉手领着女儿去公园,去少年宫,一路谆谆教导。他是好丈夫,在家脾气温和,对妻子体贴,你说什么我都不恼,里里外外都收拾到。他是好干部,工作认真,一丝不苟。他对人从不失礼,从不乱开玩笑,被称为不穿燕尾服的绅士。可现在他被拉下水了,被“人性压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裹入疯狂的旋涡中了。他装模作样地扭了两下,准备退出了,就有一个女演员来搂住,你很局促地应付着,我不会跳。你说着,可没人听,这个女的走了,又一个女演员抓住你,没人知道你不会跳,没人知道你作风拘谨,没人知道你是绅士,一个木楔插在了一堆活蹦乱跳的鱼中,你觉得自己手脚僵硬,与环境不协调,不适应,可人人抓住你跳:尧主任,你跳得欢点。年轻女演员满脸扑红地说。尧光明,别像老夫子似的,跳起来。刘言捅了你一拳,摆出老资格的样子。你便夸张地、演戏似地乱跳两下,没想到,假跳带出了真情绪,你真的就这样跳开了。海琳上来抓住你:尧主任,你跳得挺来劲。像黑人歌星。你便和她跳起来,反正是恶作剧,分了手你觉得自己还应该恢复原状,你又拘束地踮动着脚,像是脚跟不离地的原地慢跑,可又有人抓住你跳了,你又穷开心似地乱跳两下,这次就一直狂跳下来。曲罢人们说说笑笑往四边靠时,你完全像换了个人。你看看林虹,用下巴指着她:“林虹,你可见习完了,该你来个节目了。”
林虹,你和钟小鲁往村里走,稍稍加快了步伐,是因为怕那骇人的黑云倾倒下来?是不愿意和钟小鲁在过于僻静的地方再走下去?占满半边天的黑云险恶地俯视着小小的村落,暮色像铅液一样倾流下来。“其实这是很好的景,应该拍下来。”可能是快走进人丁稠密的村子了,钟小鲁又有了雅兴,仰头看着黑色的云。它的边界开始模糊,向整个天空缓缓推进,你却仍感到恐怖。如果这阴森恐怖的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那太可怕了。立刻感到有人、有朋友、有伴侣的宝贵。如果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钟小鲁两个人,那自己肯定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可有这么多男人呢?自己就要选择了。你这样想着,再次看到一个真理:人就是在挑挑拣拣中生活。爱情的忠贞,信仰的坚定,都比不上这“挑拣”原则的有力。人在每件事上不都挑拣最佳方案?是留在县里,还是到北京,你挑选了北京;是演电影还是干别的,你挑选了演电影;下一部电影是接受这个本子还是那个本子,又有挑选;对男人不也得挑选?买件衣服不也得挑选?万事挑选,人人这样,可人人不承认。人的差别只在于他能挑选的范围不一样,挑选的本事不一样。自己目前在这两方面都比较优越?钟小鲁对自己的殷勤是认真的,耐心的。和他一起生活会很舒服,可以任性。李向南呢?你否定了他。范丹林呢?还有许多男人在眼前晃动。
你走进了摄制组大院,头顶墨黑的天空透出一道道闪电,隐隐的雷声。屋里灯光雪亮,已坐满了人。导演,摄影,制片,场记,剧务,化妆,及几个主要演员,每晚照例召开的艺术小结会。林虹,就等你了。还有你,钟小鲁。人们招呼着。你立刻便把一切思悟自省丢到一边,随和地笑了笑。因为弓晓艳在角落里用冷冷的目光瞟着你;因为白天和导演严嘉靖的妻子有过一场“谈话”人们都在注视你;因为钟小鲁陪你一起进来,会有某些窃窃议论;因为你一上来就走红,那么多人在嫉妒你。
你立刻也变得明快起来。对每个人都亲切,都是好朋友。大多数人因为你来而气氛热烈起来。你怎么来晚了,对小结会不感兴趣?刘言开着玩笑。你立刻指着刘言笑道:你们看他多恶毒,上来就挑拨咱们摄制组不和。大家哄堂大笑。我们是一家,跟你不是一家。你继续和刘言斗嘴。刘言也便得了满足,呵呵呵地笑了。
你是主角。谈艺术,就谈到你。你含笑凝神地听着,不时在本上记两笔。有人谈的意见纯粹不着边,四座都不耐烦了,要嗤之以鼻了,要伸手打断他了,你认真听取并记录的态度却鼓励着他。其实一晚上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没用,对你没用,对影片没用,对导演没用,可人们还在拼命讲着。人人有表现欲?你一晚上的任务就是表演对人们讲话的兴趣,这是你的幸福,也是你的疲劳——支出很大。脸上管笑的肌肉就很累。以后有地位了,不需要赔这么多笑的时候再少笑点。多笑,也会增加皱纹变老的。
你在影片中,生活中,都忙于扮演角色了。你不是一个最能反省的人吗?你只来得及这样一闪念,便又断了,你的角色又需要对一个讲话者微笑。忙时无暇自省。
雷声开始震撼,电闪也一道道照亮,一方墨变成一方耀眼。谈得热闹时看不见,谈得累了,都发现雷电了。便散会,便纷纷往外走。男的送女的,你让常家送你,你并不想给钟小鲁过多献殷勤的机会,你要尽可能合群。
漆黑的风顶人刮着,惨白的闪电一道道弥漫下来,照出可怕的乌云。在街上拐了两拐,风一阵阵紧,冷,透人,便有零星的大雨滴砸下来,地上噗噗地响着。你缩着头侧身快步走,手挽住了常家,他也顺手搂住了你的肩,为你遮挡着狂风。你不一直很讨厌常家吗?可这情景下一切很自然。
再见。再见。
“你看上常家了?”卞洁琼打开院门,关好。她又和你搬到一起住了。
“看上他?”你走进屋,正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水滴“没有。”
“我呀,现在觉得男人就那么回事。”卞洁琼趿拉着拖鞋,懒洋洋地几步往床上一靠,咔嚓,打火机点着烟“想了,拣一个自己喜欢的,亲热一阵,不喜欢了,一腿踢开。”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看怎么说,结婚,我喜欢有钱的;不是结婚,我喜欢有才的。你有情人吗,林虹?”
“没有,你问过多少次了。”
“那你找几个吧,玩玩。我建议你,找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你别笑,看着他们笨手笨脚的窘样,挺有意思的。”
你由着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你一边洗涮一边想自己的事情。
那天下雨,胡正强说:林虹,常家,今天你们俩的任务:在家里做三个小品,男女主角最初如何表达爱情。你们在屋里练了一天,外面哗哗哗下着雨,常家像中学生一样认真,你也很认真。就在那天,你却认准了一个真理:倘若和一个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是天下最大的不幸。
该给李向南写信了,你在桌前坐下:“向南,你好。来外景地转眼二十来天,一直没顾上给你写信,请原谅”开了几次头,往下写什么?拍电影的情况,李向南未必感兴趣,有兴趣做的事不一定有兴趣写。关心关心李向南?“你的近况如何,调查组有何结论?非常惦念。”还写什么?“我相信你的百折不挠,愈挫愈奋?”这话显得矫情。噢,写具体事,电影厂要调自己到北京来,古陵县那边放不放,请李向南帮忙。他目前的处境,麻烦他合适吗?可如果不抓紧办,如果李向南不当县委书记了,岂不就难了?
自己怎么了?满脑子计算利害,一心一意要当明星,也有过厌倦感,不过闪一闪吧,该好好自省自省了。
你停住笔,凝视眼前的灯光。桌上一把绿柄的钢丝梳子,白色的雪花膏瓶,瓶上粉红色回首媚笑的女子。各种罐头——其中还有范丹林送的咖啡,可可,麦乳精,蛋形镜映照出自己的一抹脖颈,咽唾沫,看到喉部的蠕动,皮肤不那么光润了,不算很年轻了,一切都朦胧起来,梳子像青蛙,像鱼,雪花膏瓶像胖胖的小傻瓜,罐头们互相碰撞,眼前又是呼噜呼噜的物体流,磕碰着,拥挤着涌流。你被夹在其中,被冲着走,要防止被挤伤,要插在巨石撞挤的缝隙中。一道电光照亮了黑色的巨石流,自己举着一把伞,像个可怜的小蘑菇,雨倾泻下来,狂暴地浇着,一切都看不见了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窗外。你醒了醒,卞洁琼正望着房顶发呆。你凝望窗外,雨在黑暗中发着钢一样的寒光,闪电在乌云上冬冬地擂鼓,那震动在你胸中发疼。你又恍惚了。
大雨狂怒地扫荡着漆黑的田野,小路被泡在汪洋中了,你和钟小鲁落汤鸡般拔着脚。绿草被水淹没,那朵美丽的小蘑菇无影无踪。铁砧般骇人的云山早已化成满天黑暗,往哪儿走都一样,无所谓恐怖了,只有荒凉。远处的山在电光中隐隐露出铁青面孔。雷电大雨笼罩着山川。刘庄畏畏缩缩地抖着,一片黄树叶般萎在山脚下。摄制组总部呢?黄叶上的一点褐斑,更看不见了。自己呢?微生物。如果现在有只萤火虫,狂风暴雨和黑暗,连感觉都丝毫没有,就把它毁灭一千次。可它还想第一千零一次发亮?
你更恍惚了,看见一个神秘而恐怖的世界,像走进一片枯黄的落叶。叶子上所有的脉络全化为街道,主干道两侧射线般伸出许多斜直的街来,像一支鹅毛。人很少,到处空空荡荡,树木不动,风凝固在空中,像一条条黄色的纱巾。你看见自己的童年,看见了父母,他们离你很远,听不见你的喊声。你看见他们在迎接一个客人,那是一个病恹恹的妇女,你看清了,正是范丹林的母亲吴凤珠。他们都在一个玻璃罩着的美丽的庭院内,这时,你听见他们说:时间到了。一个令你恐怖的景象发生了:世界的颜色突然亮了,变成青白色,然后又恢复了黄褐色,人们都抬头看一个大钟,钟停了,是十点三十分,你看自己的手表,也停了,十点三十分。人们互相看着,神情古怪,在等什么,你不寒而栗,树上的叶子全掉光了。树死了。你低下头,枯叶在地上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