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陈冲前传写讫后,我还在芝加哥继续我那漫长的学位攻读。陈冲将一封信寄给了我,我想拿它来做后记蛮好:大家叫我评头论足了半晌,该是陈冲出来“以正视听”的时候了。很巧,在我这次写这本书的增补篇幅时,陈冲恰写了一篇散文,我读后对她说:“这是女人在最美丽的心境下写的”她正待做母亲,母性的催化使她更成熟和宽容、所有的记忆于是也被一定程度的美化了,就不妨再次拿陈冲自己的话来作尾声吧。
“处女作”联想
陈冲
去年在川藏高原拍电影,是我第一次自己制片、自己导演。那地区海拔三四千米,气候一跨四季,没有蔬菜、水果,没有澡洗,没有长途电话,全组的同事们都说那是他们所到过的最艰苦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这壮丽、交响乐一般的云彩前面从来没有人拍过电影。
离开成都去草原的前一宿,我给丈夫写传真、打电话,句句好似诀别。我深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觉得此一去便很难回了。即使回了也一定体无完肤,永远不是原来的我了。他说现在回头还不晚。我说死也不回头,我要像tilanic号的船长那样与我的船一同沉入海底。我哭了,请求他原谅我。他说没有什么可原谅的,只是非常想我,觉得无能为力。从明天开始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通电话或写传真了。
外景点离招待所来回四个小时路程,大多数人都在车上抓紧时间睡觉。草原上没有路,车颠得东倒西歪,熟睡的人们被震得口水甩得老远。我长期失眠,在车上更不可能睡,所以总是戴着耳机,听拉赫马尼诺夫,看窗外的天色。虽然身心都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脑子里却孕育着那么多的渴望和期待——莫名而强烈,让我心醉神迷。
有一天傍晚,天下起了阵雨。劳累了一天的工作人员们一上车就都入睡了。我跟往日一样,坐在司机边上的座位上,戴着耳机看窗外。
头顶上墨汁般的乌云渐渐化开去,流向不远处橙红色的云团。地平线上亮起一道强烈的阳光,一细条透彻的蓝天像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忽地向我打开。我猛然意识到,受这么多的煎熬原来就是为了这一片天空。似乎为了让我永远不怀疑这一点,上苍将一道彩虹从左边地平线升起,划过天空,又延伸到右边的地平线,整整一百八十度,十全十美,跟童话的结局一般。我感到胃里一阵抽动,想死我丈夫了。
回到招待所后,饭也不吃就给丈夫写信,却怎么也无法形容那天空的奇光异色,邢彩虹的辉煌壮观,更无法表达金色拱门的那一边,有另外一个世界在向我召唤,让我渴望像嫦娥那样永远离开这个人间。原本想写的“情书”转眼变成了“忏悔书”、“检讨书”遗憾、懊悔、内疚和伤感远远超过了对他的思念。这个傍晚似乎在他与我之间留下了一道鸿沟,而他是我这生最亲近的人。彩虹下应该站着他与我。
记得十年前一天夜晚我与前夫去一家舞厅。那是我们在几乎彻底破裂的时候又重修旧好。他喝多了酒,只好由我开车回家。夜深人静,只有黄黄的路灯照着一排排红瓦小洋房。突然间,一只孔雀出现在街中心,沉着地散着步。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身轻轻地叫我前夫的名字。可惜他睡得太熟,我叫不醒他。就在这时候,那孔雀停住了。它站在一家开满玫瑰的花园前片刻,便从容地打开了它所有的尾羽。我惊呆地看着路灯下这只开屏的孔雀,不知所措。不知过了多久,它不见了——像一个永不复得的机会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
第二天早餐时,我们正式谈到离婚。
在我个人的世界里,爱情应该算是最重要的内容了。其他的一切只是为了她而存在,为了她而作的准备工作。我永远都在生活中平凡和非凡的迹象中寻找和体味她的暗示。
年轻的时候,所交的男朋友总是住在远方的另一个城市。分离时的焦灼等待,重逢时的欣喜若狂似乎比他们本身的价值重要得多。他们是爱的容器,是照在我感觉触须上的放大镜。他们使我更敏感地体验生命。我似乎更需要他们的“缺席”而不是他们的“灰坞”只有在我的思念和渴望中,他们才可能成为一片广漠,无状的土壤,让我的爱情生根。失恋的痛苦也往往在于失去了爱,而不是失去了某一个人。
真正学会爱一个人是从嫁给我丈夫开始的。我在每一日的生活细节中学会了爱他本身的一切。他成了我的另一半,成了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取代的爱。在他的身边我可以休息。他是我的玩伴,我的兄长,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情人。
想到那条没有能与他共享的彩虹,我就会觉得害怕。害怕的时候,我就会突然将他抱得更紧一些。他会问“怎么了?”我会说“我爱你。”我不想跟他提起那条美丽而不祥的彩虹。
刚从草原上回来的那阵子,我常常感叹:真不知那种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那种精神上的压力,身体上的不适,情绪上的焦虑,是我这辈子受过最大的折磨。然而,思想的高度集中让我每一天都处在吸海洛因似的兴奋中。每一个清晨都是那么崭新,每一个黄昏都是那么感伤。每一片云、一条溪、一朵花都给我带来某一种预兆、隐痛和期待。现在才体会为什么人们将第一部作品称之为“处女作”那是热恋中头一次的裸露。
那片雨后的天空,那道完美的彩虹在我的记忆中更像一段毕生难忘的恋情。
一九九八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