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照片上的微笑好像越来越模糊起来。好像她在模糊之中正与他一起悲伤。他觉得照片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简直不敢再去看照片了。
他还得从这个昏暗的,无所慰藉的小房间里再一次走出去吗?他走到窗口,看到雨还在下个不停。许多雨滴聚集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上,停住不动,一直到又来一个雨滴把它们带走。于是这些雨滴便急转直下奔流,就像眼泪从孩子的面颊流下那样。总是有新的雨滴从四面八方而来,所以雨滴便不住地奔流而下,仿佛外边的整个世界把它的悲伤都哭成了无数的泪水。他站着不动,也许有半个小时之久吧。这种充满沉闷痛苦的,含糊不清的低声演奏,这种持续不断的雨滴流淌,这些诉苦的树木奏出的令人难解的音乐——这种泪珠滚滚的奇异景象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他感到一阵猛烈的,呼唤眼泪的悲伤。
他很想放声呼喊。可是这就是他在维也纳的第一个晚上吗?他在梦中,在与姐姐和朋友们的交谈中,已经预先多次想到了这个晚上。当时没有任何什么是明确的,但是有着某种激烈的东西,明亮的东西,穿行在光亮闪耀的大街上,向前,一直向前走去,仿佛一切豪华到明天就不复存在了,仿佛要在这第一个小时里就体会到难以忘怀的事情。在愉快的谈话中他想象到过自己忘乎所以地歌唱,往空中抛掷帽子,心里怦怦直跳。现在他站着不动,站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前边,冷得发抖,而且是孤单一人。他凝视雨滴是如何往下流动的:最初是两个雨滴,然后是三个雨滴,现在又变成了两个雨滴。他注视着雨滴如何修成看不见的,运载雨滴往下滑动的轨道。现在他紧闭上眼睛,以免自己的热泪突然间流淌下来,流到他冰凉的手上。多年以来他所渴望的就是这样吗?
然而时间过得多么缓慢呀!古老摆钟木壳上的指针很不引人注意地向前爬动。他感觉到晚上的恐惧愈来愈有威胁。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在这个陌生房间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气的恐惧。这是他再也无法否认的,强烈的思乡之苦。在这个大城市里他是孤单一人。这里上百万人的心脏都在突突地跳动,但是除了这场噼里啪啦地下着的,幸灾乐祸的雨水以外,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话,也没有人听他讲话,或者对他这个正在强忍啜泣和眼泪,像孩子一样害羞的人看上一眼。他确实不如何躲开那藏在黑暗身后,用发光的眼睛无情地盯住他的恐惧。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讲话。
这时候隔壁房间的门发出哗啦响声,砰的一下又关上了。这个蹲在地上的人猛地站起身来,仔细地听。隔壁房间有个粗壮但是经过训练的声音在哼唱一段大学生的歌曲。然后他听见嚓的一声划着了火柴。显然这是点着了灯的声音。这人可能就是他的邻居。就像女房东所讲的那样,是面临最后考试的法律系学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他的孤独短暂地平静了下来。隔壁房间传来沉重而紧张的,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歌声越来越清晰可闻。他这个偷听的人突然感到了羞愧,颤抖地站着谛听。他一声不响地回身到桌子跟前,好像是怕隔壁的人透过墙壁看到他似的。
现在隔壁房间的歌声沉默了,来回的走动也归之于静寂了。显而易见,他的邻居已经坐下来了。现在簌簌的雨滴又开始向他诉说了,令人恐怖的孤寂又在从黑暗中向外窥视了。
他觉得好像要闷死在这个狭小的地方一样。不,现在他不能仍然孤单一人。他鼓起劲来,等到面颊不再因久躺而发红,清了清嗓子,然后便轻步出门,向邻居的房门走去。他曾经两次停住了脚步,不过最后还是心存犹疑地用手指敲响了陌生的房门。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显然感到惊讶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响亮的“进来”
他把房门拉开,一团蓝色烟雾迎面扑来。狭窄的房间里烟雾弥漫。乍一,一切东西都模模糊糊地处于浓浊的,遇风便蒸腾而升的云雾里。他的邻居挺身直立,惊讶地看着走进门来的客人。他已经脱掉了外衣和马甲,衬衣也半敞开着怀,很随便地露出一个广阔和长有护心毛的胸膛。他的鞋在地板上到处堆放。他的体格强健,像农民一样的结实。与其说他像一个大学生,不如说更像一个工人。他站在房里边,嘴里衔着一个短杆的烟斗。现在他用劲把烟斗上的烟吹到了房门口。
进来的人讷讷地说两句话:“我是今天住到这里来的,作为邻居,我想来对您作个自我介绍。”
迎对来客的人机械地迅速并拢双腿说:“非常欢迎。我是法律系学生施拉梅克。”
造访者现在为了不失时机,也赶快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贝尔托尔德贝格尔。”
施拉梅克用眼飞快把他打量了一番说:“您是上第一学期吧?”
贝格尔作了肯定的回答,接着还补充,今天也是他到维也纳的第一天。
“您当然是学法律的吧?比较多的人是学法律。”
“不是。我是想到医学系注册的。’’
“是这样,那太好了。终于来了一位不过还是请您坐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