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妻子回娘家去了。
听说这是两口子吵架时女方的一大法宝。当丈夫的不管争吵时多么气愤,说过些什么过头话,只要他不是真正想要小家庭破裂,隔上几天他自会主动到丈母娘家去,扮演一个负荆请罪的角色。这角色不好演,丈母娘家的人多着哪,个个都会站在妻子一边,分别给他脸色看。
结婚近十年了,梅云清从未这么做过。当她带着焰焰刚走的一刹那间,沈若尘真想追出去,挡不住她也跟着到丈母娘家,向她赔礼道歉,恳求她的原谅。
继而一想,这事儿不妥。到了丈母娘家,一讲出美霞来的事,他这脸面往哪儿搁?丈母娘家里的人纷纷责备起他来,逼着他把沈美霞赶回去,他又如何能答应下来?那准会闹僵!
哦,美霞。当两间房子空寂下来时,沈若尘心头隐隐地升起一股强烈地想与女儿呆在一起的欲望。
见面的那一瞬间,沈若尘就注意到了,美霞没有喊他"阿爸"。事前他并不指望女儿喊他,她若大大方方地喊了他,他反倒会感到别扭的。当美霞的阿爸,他觉得不称职。
这些年来,是韦秋月将她抚养大的,他仅仅只是在美霞小的时候抱过她、背过她,时常在天近黄昏时分到月亮坝的凤尾竹梢下等待着秋月从橡胶农场里归来。是呵,自从有了美霞,农场里再是割胶的忙季,秋月总要走几里路,回月亮坝的竹楼里来陪伴他们父女。
这会儿,在观尘家八平方米的小屋里,美霞会干啥呢?
睡了,或是在同观尘的女儿沈艺聊天,或是在回答爸爸妈妈、哥哥嫂嫂问话。沈若尘上午接到了美霞,向卢加琪道过谢,直接把她带到了父母那儿。
谢家雨说得不错,美霞有着股惊人的美。带着她在上海的马路上走,沈若尘一点也不觉得自卑和难堪。是的,美霞的肤色要比细皮嫩肉的上海姑娘红润一些,但她脸上那一股外溢的琥珀色的光泽,是上海女子怎样费尽心机化妆也化不出来的。沈若尘一眼乍见到她,还以为女儿像傣族姑娘一样习惯地抹上了橄榄油,再一细瞅,绝对不是。那几近透明的光泽,是她自然的肤色。她的五官长得恰到好处,微微下凹的大眼睛活脱像秋月那对清幽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很像沈若尘,而樱桃般的小嘴巴,既不像秋月,也不像沈若尘,比他俩的都生得好看。
她文静,目光中透出好奇而又拘谨的神采,整张脸部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感觉,耐看极了。
沈若尘白天是陪着美霞在父母那里过的,临近黄昏时才不得不离开,但他和美霞真没说上几句话,不知是尚感生疏呢,还是父母家人多,美霞胆怯得不敢讲话。沈若尘有多少话要问她,有多少难言的感情要对她倾诉,有多少觉得应该解释的事儿给她说清楚。美霞到上海来是找他的,而他却把她一个人扔在父母那儿,对她来说,他们都是陌生人,她能快活起来吗?而他呢,此刻也是一个人,至少孤零零地要在两间空房里度过一夜。他何不
沈若尘下了决心,要去把女儿接到身边来。
楼梯上黝黑一片,仄耳听听,亭子间和前楼没啥异样动静,沈若尘估摸着美霞接二连三地奔波,已早早安顿睡了。他没开楼梯灯,轻手轻脚上楼去。
亭子间房门虚掩着,有电视机声,爸爸妈妈守着那台十四英寸彩电,还在看电视呢。不过音量调得很小,也是怕吵着人吧。
沈若尘正想推门进去问问,从前楼原来他和云清住的房间里,传来侄女沈艺的嗓门:
"你就不想想,你这么突然闯了来,给你爸爸、给你爸爸一家,是个多么大的冲击!叔叔和娘娘,可能要为此闹矛盾,甚至还要离婚!他们还有个小孩,可爱的焰焰,不是要失去爸爸,就是要失去妈妈。焰焰比你还小,你就忍心!说话呀,假痴假呆的,装什么老实!"
没想到沈艺还能操起这么口普通话振振有词地教训人。她是在训美霞,那是无疑的。沈若尘真想冲上去吼沈艺两声,谁给她权力如此训斥美霞的!但沈若尘突然又想听听女儿是怎样反击沈艺的。他希望女儿也不甘示弱,几句话就驳得沈艺哑口无言。
但他失望了,美霞一声也没吭气。沈若尘不由得轻叹着,美霞和秋月一样,只会逆来顺受。沈艺还在继续她的训词:
"还有我们一家,房子已经够挤的了,硬要为你再搭一张床出来。娘娘回娘家来,睡哪儿去?最主要的,弄堂里的人,左邻右舍看到了你,问起来,我们怎么对人说?说你是云南乡下人,说你是叔叔的女儿,是我们家的。告诉你,一家人的面子,都给你这一来坍尽了!你还是想想清楚,在上海太太平平地玩几天,爽爽快快地回你老家去吧"
沈若尘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吼了一声,一个箭步跃上前楼,"嘭"一声推开房门,气咻咻道:
"沈艺,谁叫你对她说这些的?"
沈艺愣怔了一下,她显然没料到他此刻会来,但她并没惊慌,只冷冷瞟了他一眼说:
"谁也没叫我说。我自己愿意说!"
"我不许你说。"
"嘴巴生在我脸上,说话是我的自由!"沈艺陡地一个转身,把背脊对着他。
沈若尘气得四肢发抖,他头一回发现,十六七岁的沈艺是个大姑娘了,胸前已经小馒头般地隆了起来,根本不听他的调教了。再瞅瞅美霞,沈若尘心里一阵发紧一阵疼痛。美霞像个挨审讯的小犯人似的,低垂着脑壳,身子缩成一团。听见他来了,她仰起了脸,一双忧郁可怜的眼睛里噙满了泪。
里间的房门一响,阿嫂月芳走出来了,不紧不慢问一声:
"怎么啦?沈艺啥地方说错了?我在里面听着,小孩讲的句句是大实话嘛!"
沈若尘一听嫂子的声音,就觉察到火药味浓浓的。沈艺敢于如此放肆,当然是她怂恿的了。沈若尘道:
"要讲也由我讲,不要她来管闲事!"
"这怎么叫多管闲事,若尘。一个不大不小的姑娘住进我们家里,我们怎能不闻不问。"月芳最近升了副科长,是百货公司专管批发销售的副科长,实实在在的有权人物。在这个家庭里,她说话做事都硬了许多,这情况母亲早跟沈若尘讲过。沈若尘才不把一个小小副科长当回事呢,他说:
"这个家是爸爸妈妈在当,阿哥在管事,轮不到你的份!"
"我偏要管!"月芳愤怒地嚷起来,"前楼现在是我们一家住着,我怎么管不着?爸爸妈妈答应了,叫你女儿挤进他们亭子间去啊。想想看,你们搬出之后,一会儿洁尘回来住,一会儿又塞进个外地小姑娘!沈艺也大了,你们为啥不想想她?"
观尘也从里间转出来了,阴沉着一张脸,眉头皱得老紧,手里夹支烟,无可奈何的目光同若尘交换一下,没说话先干咳了几声。沈若尘明白了,阿哥虽然答应了他,但嫂子回家以后,已和他有过较量了。
沈若尘冷冷一笑:"是嘛!要是我分不到房子,这八平方米仍是我的。"
"可你现在分到房子了,户口也迁出去了,这里没你的份了。"月芳毫不示弱地道,"你有家,为啥不把女儿领回自己家去?"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太损人了。沈若尘的火气腾腾地往上冒,他把手一抡举起来:
"你不要给我太猖狂了。惹得我火起来,我就不客气!"
"哼!"
亭子间门打开来,母亲先趿拉着拖鞋踏上楼梯,压低嗓门劝:
"吵啥、吵啥?把邻居们吵醒了好听是不是?都是一家人,亲兄弟,相处一直不错的。碰到事情好好商量嘛!"
"姆妈你话里不要含骨头!"月芳的嗓门吊得更高,忿然责问起母亲来,"照你这话讲,他们两兄弟好好的,是我从中挑拨喽?不行,得把话讲讲清楚,今天这事究竟是为啥引起的!"
母亲仍是轻言细语:"月芳,我哪是这种意思嘛!我只是劝你们不"
"你就是这个意思"
月芳的厉喝还没嚷嚷完,不提防观尘手中的烟一扔,三脚两步扑过来,抡起巴掌,朝着月芳就是一个耳光:
"我叫你对姆妈哇哇叫,我叫你朝兄弟乱吵乱骂,你不得了啦!"
月芳嘶声拉气地哭叫起来,双手捂着脸,跑进里屋去了。沈艺凄声切切地哭泣着,跟着母亲跑进去。
母亲扯住了要跟着扑进去的观尘:"不要打,你做惯了活,手脚很重的,不能打啊!"
观尘跺着脚道:"我偏打!妈的,别说她刚升副科长,就是升了副市长,我也要打!"
站在门外的父亲嗓音脆脆地道:"本来不是啥难解的题目嘛!非要闹成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
"你那宝贝儿子像话!"月芳在里间哭泣中仍不罢休,抢白道,"在乡下讨了老婆生下女儿,离了婚回上海来又讨又生!"
沈若尘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真要冲进去同她论理。美霞扑了上来,双手使劲扯住他衣襟,汪满眼眶的泪水全淌了出来,不断地摇头。
退休后仍在律师事务所供职、很受人尊敬的父亲说话都遭月芳抢白,观尘又想返身进屋,也被母亲牢牢地堵在前头,又是挤眉又是瞪眼又是双手阻拦,不让他进。
沈若尘雷鸣样吼出一声:"好,我带美霞走,现在就走!"
"走嘛。"父亲的声音仍像打官司一样清脆,"后门口已经堵满看热闹的人了。"
"我怕什么人看?"沈若尘坦然道,"这孽又不是我一个人作下的。想当初,我不去插队,阿哥要去。我们家不去,别人家要去。去了喊扎根一辈子,自然要结婚过日子。可后来又允许回来,人人都回来我为啥不能回?我没啥见不得人的。走,美霞,回家去!没人跟我过,我们父女俩过。"
父亲抢先一步堵在楼梯口:"你已经跟梅云清讲了?"
沈若尘硬硬头皮道:"讲了。爸爸,你你放心。"
说着,拉起女儿的手,朝楼下走去。楼上,不知是哪个,把楼梯灯开亮了。后门口,果然有几张男男女女的脸,在朝楼梯上张望。
从惊疑、好奇、众目睽睽的人堆里走出来,推着自行车步出弄堂,沈若尘俯身对默然不语的女儿说,他骑自行车带她行吗?她点头说行。他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阿妈带她到农场,或是由农场到勐禾大寨月亮坝,都用自行车带的。沈若尘发现,说这些话时,她的眼里闪烁出阵阵神采。
这个女儿真是美,任何不带偏见的人都能看清这一点。
母亲早晨锻炼买回菜来,头一眼见到她,惊叹着偷偷地道,天哪,这小姑娘简直是仙女。为啥月芳和沈艺就瞎了眼看不见?
沈若尘又补充了一句,说上海不同于西双版纳,骑自行车是不能带人的。不过这会儿是夜里,过了八点,好多十字路口的警察都走了,他能带她。过一两条热闹的路口时,他让她下车,她就下来,好么?
美霞认真地听着,眨动着眼睫毛点头,表示她全懂。
她坐在后座上,沈若尘骑上车,又转脸叮嘱她一声,坐稳了,拉牢,就蹬开了。
车行很快,龙头不时摇晃。坐在身后的美霞始终静悄悄的。沈若尘发现,她并没有环抱住自己,或是逮住他衣襟保持平衡,她一定是紧紧扶着车座。
这孩子的性情真吸引人。
刚才的那一场风暴来得太突然了,几乎不允许他来得及思索。此刻冷静下来想想,沈若尘觉得自己也过于冲动。
如果他上楼去,阻止沈艺往下说,打声招呼,把美霞带回家去,效果要好得多。他何必去呵斥沈艺,何必又同嫂子争执,最终惹得观尘大动肝火,犟脾气发作打了嫂子。这一来,家人要为此不舒服好几天。更重要的,是他很难再领着美霞走进家门了。他这会儿真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只有一条路了,带着美霞回家。如若妻子硬是认定说出的话不松口,美霞的出路只有一条,回西双版纳去。否则,他们的婚姻就将遭到威胁。哦,婚姻!
沈若尘的心沉甸甸的,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得承认这都是美霞的到来引起的,可他能怪美霞吗,她是最无辜的呀!她有什么罪?要怪只能怪韦秋月的命太苦,她年轻轻的就害脑瘤死了,她如不去世,决不会让美霞千里迢迢来寻找他。她至少得让美霞长到十七八岁,才能放女儿出远门哪。怪秋月也是不公平的。
那该怪谁呢?怪他们当年的婚姻,怪他们两个出生于不同地域、不同文化氛围的青年男女的结合。是啊,奇特的历史和环境使得上海人共同的一些心理品性与西双版纳的傣族风情绝然不同;但是,当年不正是这种种相异很远的差别,使得他们产生相互吸引、相互了解、相互爱慕对方的动力吗?他和秋月的爱,也是由此而萌动起来的。
哪一个上海青年不曾为西双版纳的秀丽风光和迷人景色陶醉过啊!
到家了,沈若尘让美霞放下那只人造革马桶包,他领她走进小巧的卫生间,告诉她肥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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