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时候,忿忿地说了肖济东是不咬人的狗之类的话。其实,肖济东是一点伤及他人的事也没有做。
那当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肖济东大学读完,就留了校。一教就是十来年来的书,依然是他在汽车一场时的作风:闷声不吭。其人生性如此,也实在难怪于他。因为这个他的同事大钱在背后议论他说:肖济东这个人,哪怕心里活动得惊涛拍岸,可是他脸上还是那么水波不兴的样子,完全是死皮一张。肖济东闻知此话,也并末见有什么烦恼,死皮有什么不好?总那些活皮的脸见人既换一副面孔要仁厚的多,肖济东想。
也就在大钱说关于死脸的话没两三天的时间,肖济东突然打了份留职停薪一年的报告。这消息传出系里至少有一半的人足足三天没睡好觉。纷纷自问:连肖济东都甩手而去,我们竟还留着?肖济东将报告给系主任时,系主任先是笑容可掬,以为他上交的是入党申请书,颇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接过那一张薄纸,且连连地说:你早就交了,像你这样的人不入党,谁入?却不料他非但没有看到意中的申请,只见纸上赫然地写着停薪留职几字。于是惊讶得跌坐在椅子上。
系主任说:我不是表扬了你好几回了吗?
肖济东答曰:我不是也听了好几次吗?
系主任听此言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济东说:我是说如果没有个人听,你就不是白表扬了?
系主任说:你这一走,我这更不是白表扬了?
肖济东说:你说话,有人承受,这就不是白说。再说你的表扬也不是永久性的呀?
系主任一时答不上来,肖济东见他无语便离他而去。大钱小朱小陈一伙闻说此事以及番对话,也都惊得不行,那感觉亦同当年汽车一场的人差不多,虽然没有揪扯耳朵。
大钱说:这肖济东有点哲人气质。
这话传到肖济东耳里,肖济东想这是什么话?
更让人受不了的事还在后头,肖济东离职后,没南方也没有到哪家独资或合资企业去挣大钱,却当起了出租车司机。放着好好的大学教师不做却去做司机佬儿,这动作让认识肖济东的人一律恼火,尤其是他的大学同事。同事们愤怒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不久大钱做第三者插足他人家庭的事件。因为前者不丢知识分子的份儿,那女人死活要和大钱好,不想跟他当小商贩的丈夫,说明她有眼光,看重知识分子,是历史在进步。可肖济东这算什么?这不明摆着向世界宣布:大学老师还不如一个司机么?别的毕业生见如此这般还肯来大学教书?不来教书岂非教育事业后继无人?其影响该有何等的恶劣?完全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这个肖济东怎地这么糊涂?好多事情的确是不能深想的。越想便会有一种痛苦和悲愤在胸间萦绕。所以智者说思想者总是痛苦的。他分明活得好好的有鱼有肉吃却总要去想一些与现实不相干的事,比如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诸如此类。你从你妈的肚子里来,最后通过火葬场到坟墓里去,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吗?好想事的人却偏偏把这些明摆着的视而不见。肖济东的系主任大约也算得个思想者,为了肖济东这一招痛苦得开会几乎不会发言了,而一旦发了言差不多每个字都在发颤,其本上让听他讲话的人心里一起难受。
肖济东却对这浑然不知,从从容容地开着他的车在城市里的东西南北干净或肮脏的大街小巷跑来跑去。
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对肖济东来说并非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产物。当然,对于肖济东这样从不为了什么惊惊乍乍的人,天大的事也都只会在平平淡淡中决定。比方说他当年考大学,不过是有一天他开的车在半路上坏了,乘客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换车,在不决于耳的叫骂声中,肖济东想何必,不如去考考大学吧。于是就考了。又比方他结婚,也只是因为有一天在图书馆,见一个女孩子伶牙利齿地在跟人争吵,他听吵听得有一种快感,甚觉有趣,便想能娶这个女孩子做老婆倒不错。果然后来吵架的女孩子成了他的老婆。至于这回,他是在去给学生上课时,路上遇到大钱,听大钱说这次评副教授破格提拨三十五岁以下的。肖济东仍老三届人士,早已过三十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结嘴上无毛的家伙冲到他的前面去。心里一下子便索然了。上课铃响时,他心说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前程乏味胡不归。课间便写了报告,课一上完,他就交给了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