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声吼道:"阿来是个狐狸精!好了吧,满意了吧?"
"握起拳头做什么?我可没让你握拳头。"前妻说。
女儿正站在滑梯旁边。一个人,不说一句话。我大老远就看见我的女儿了,我是她的爸爸,但是,女儿事实上已经没有爸爸了。我的女儿大老远地望着我,自卑而又胆怯。
我走上去,蹲在她的身边。才这么几天,我们父女就这么生分了。女儿不和我亲昵,目光又警惕又防范。我说:"嗨,我是爸爸!"女儿没有动。我知道就这么僵持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我拉过女儿的手,笑着说:"爸带你上街。"
我们沿着广州路往前走。广州路南北向,所以我们的步行也只能是南北向,我们不说话,我给女儿买了开心果、果冻、鱼片、牛肉干、点心巧克力、台湾香肠,女儿吃了一路。她用咀嚼替代了说话。我打算步行到新街口广场带女儿吃一顿肯德基,好好问一些问题,说一些话,然后,送她到她的母亲那里去。我一直在考虑如何与我的女儿对话。好好的父亲与女儿,突然就陌生了,这种坏感觉真让我难以言说。
一路上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后来我们步行到了安琪儿面包房。这由一对丹麦夫妇开设的面包铺子正被夕阳照得金黄,面包们刚刚出炉,它们的颜色与夕阳交相辉映,有一种世俗之美,又有一种脱俗的温馨。刚刚出炉的面包香极了,称得上热烈。我的心情在面包的面前出现了一些转机,夕阳是这样的美,面包是这样的香,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我掏出钱包,立即给女儿买了两只,大声对女儿说:"吃,这是安徒生爷爷吃过的面包。"
女儿咬了一口,并不咀嚼,只是望着我。我说:"吃吧,好吃。"女儿又咬了一口,嘴里塞得鼓鼓的,对着我不停地眨巴眼睛,既咽不下去又不敢吐掉,一副撑坏了的样子。我知道女儿在这一路上吃坏了。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给女儿买吃的,就好像除了买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的时候,也是缺乏想像力的。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
然而,再平庸我也是我女儿的父亲。我是我女儿的父亲,这是女儿出生的那个黎明上帝亲口告诉我的。要说平庸,这个世界上最平庸的就是上帝,捣鼓出了男人,又捣鼓出了女人,然后,又由男人与女人捣鼓出下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你说说看,在这个世界我们如何能"诗意"地生存?如何能"有意义"地生存?我们还剩下什么?最现成的例子就是我,除了女儿,我一无所有。而女儿就站在我的面前,一副吃坏了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又坏下去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没有想过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这让我沮丧。这让我想抽自己的嘴巴。我从女儿的手上接过面包,胡乱地往自己的嘴里塞。我塞得太实在了,为了能够咀嚼,我甚至像狗那样闭起了眼睛。
吃完这个面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夕阳还是那样好,金黄之中泛出了一点嫩红。我打消了去吃肯德基的念头。我低下脑袋,望着我的女儿。女儿正茫然地望着马路。马路四通八达,我一点都看不出应当走哪一条。我说:"送你到你妈那边去吧。"女儿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