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叫水的马夫回来了,但他那独儿子却没有回来,伊斯儿并不和他多攀谈。马夫没告诉伊斯儿走了哪搭,也不提起要紧的那桩事情。伊斯儿的日子空得很,于是,每天就办些功干。天黑下来,伊斯儿点上香(那时节,有时能卖些柴草置香,有时还是用师傅的解数,点苦蒿子),独自一人念即克勒。没有师傅,事事不好办,伊斯儿就自家给自家定下位份——他怜悯竹笔老满拉那头脑:有主意,有解数,又失了首级,竹笔老满拉的位份在头上。现在轮到马夫;伊斯儿想,喊叫水马夫只不过两膀熊大的气力,他的即克勒位份,伊斯儿猜该在两臂上。自家呢,伊斯儿边念边体会,一直没有定下来。
先是把气运到头上的伤痕,黑暗正中,凝视着全黑里一星红亮,伤疤立即热了。后来,那头疤烫得头疼,伊斯儿暗想,这是位份不对。于是伊斯儿试着变换,在念“俩依俩罕”时,他试着全身的血脉。师傅没去的光阴里,情况不是这样,那时有师傅的指点。伊斯儿潜心自家的干办,陶醉经常发生。喊叫水的马夫一直忙着,伊斯儿知道他在准备事情,便不过问。马夫终日收拾,那瘦女人也终日地推着磨。隔着几座泥屋,石碌碡的钝响从没有个停。
那一年又是饥荒,光绪二年。
马夫妇人的磨盘上,杂粮掺着苞米秆和苦树叶。送走了独儿子以后,那妇人阴沉着脸,连见上伊斯儿也不理不睬;只是在伊斯儿妇人——姑姑跟前,默不出声地弯一下腰。
一棵杨的农户里,有几家逃荒走了。
喊叫水的马夫来寻伊斯儿时,伊斯儿正在陶醉中。清泉滴下黄土,枯崖一分分润了。透过引路人的迷蒙血色,金积平川的尽头立起一座绿琉璃宫殿,入夜时穹顶环绕着璀璨彩灯。伊斯儿觉得到处嘈杂,唯恐那禁寺神宫失去宁静,于是便在四下建城。左手升起来;伴着撕裂的默罕麦斯,右手沉下蓄集,紧跟即克勒的顿挫。师傅在红色透明中缓缓前行着,相跟着一群又一群的穷人富汉。伊斯儿觉得双足轻盈,跪坐着也能飞升了,他心里欢喜,他想喜悦地追上师傅说一说这些。喊叫水的马夫来了,万物众人中只有马夫蓬面垢首,颜色黑污。那瘦女人抱着磨棍,仇恨地盯着自家。伊斯儿心里通明大亮,他问道,你两人要走个哪搭哩?喊叫水马夫答:去办那该办的事情哩。伊斯儿又问:我是随上你办那事情呢,还是随上众人升天哩?马夫冷冷地答:怕都由不得你哩。伊斯儿气了,伊斯儿想,只要我念完下了这即克勒的圈子,两脚便能轻声,能飞行,你怎还把我看不上眼呢?伊斯儿便忿忿地收尾,朝着透明红光里的师傅,接了一个都哇尔。师傅在雾里慢慢停住了,伊斯儿心里欢喜,等着搭救的奇迹。此时金积平川里猛然立起千千万万的人来,破开的黄土像一片起风的海。伊斯儿见那千万大众都举着血衣,争着扑向师傅,伊斯儿急了,伸手抓自家的那件。
喊叫水的马夫呵呵笑了:不如满拉。
伊斯儿气极了:怎不如他?
马夫一抱手:我走了,再不住这庄子。
走哪搭?伊斯儿急问。
走肃州。
伊斯儿突然明白了。金积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树木稀疏可辨,眼近的庄户里,倒坍的泥屋有半数。耳朵里抽空了声音.仔细听时,是少了那石头碾磨的钝响,再看看喊叫水马夫:一个巨无霸大黑熊,连一个瘦芦草的细碎女人。伊斯儿眼里褪去了五彩,呼吸渐渐平顺。左手右臂都醒了知觉,心咚咚跳着,一下下平稳,伊斯儿体会着心跳。觉得这心比往常比旁人,重些,也沉静。
走肃州?
唔。
在那地方么?
唔。
你家妇人怎么办,也是送出去么?
事情只在那搭,引上她。
我也走,伊斯儿此刻清清醒醒。教门的规矩,师傅的交待,这些是不必多言的。
几日后,三个人朝着河西,朝着西省正红火起来的酒泉古郡,左屠夫安放大营督办新疆的肃州城,起身了。
荒瘠的黄土川里,三条人影孤单单的。
一路吃的是瘦妇人磨下的杂面。
后来,百年以后,人们从教内听到这儿的秘事,起了一个标题,叫做“待命肃州”时间从光绪二年起,至光绪五年夏天。那几年里的真实,已没有人能清楚;年轻人因好奇,朝乡老细问穷究时,白发老汉蹲在阳坡角落里,搔搔胸口,晒着光头,吹嘘似地添枝加叶,把事情搅得更没了逻辑。
老汉们暖洋洋地说:从那以后,左屠夫病毒攻心,再没个治。真主在收他狗日的小命前,先让他夜夜尿炕,一共尿了五年!
喊叫水马夫每日捎一些脂粉来,那妇人搽。伊斯儿从书里抬起眼,觉得她是白些了。凭着机密,在肃州立了脚,变了身。马夫不住回城,在汉城开一爿店,经卖细毡、麋皮、氍毹、硇砂、阴牙角、阿魏、羚羊角、香药、番红花等等西域名物;终日穿绸戴缎,暗里结交朋友。伊斯儿夜间在虎夫坦之后干功,用体会来的奥妙,学习测卦治病,在回城夷厂街的旧馆驿一侧置了间屋。生意不兴隆,伊斯儿每日浏览着星图,打量着出入夷厂街的人物。
两人都不上寺,不礼拜,无论住回城汉城,都只称自家是西省汉民,祖籍陇东。三年里,只是在腊月里告别朋友,一个说走新疆采办些价好的玉团团,一个说走兰州访几位道观的高士;两人出了肃州,便换回短打扮,封斋半月,在正月十三以前返回一棵杨上坟。他两人回家上坟干尔麦里时,瘦女人便留心着肃州房屋,三年时光,在隐忍中一天天挨过了。
盼来了一个新疆鸦儿看(鸦儿看:莎车)大伯克帐下的毛拉(阿訇),名叫阿克约勒。伊斯儿初次见到阿克约勒的那天,正当自家了罢穆罕麦斯,念着即克勒的赞词进入陶醉时。伊斯儿看见这个西域客闯进自家独室,一时没能醒来。他在二年里干功深入了,不仅仅能轻身消声,而且常常能感知机密。前一瞬他真真切切看见一湾碧水,绿波轻荡。湖中有二座沙岛,黄沙澄净。当阿克约勒闯进来的时刻,伊斯儿正静静注视着这个景象,忘了危险,忘了自家本色暴露。那人大声叫道:
“你念的是默罕麦斯!”
伊斯儿自语:“一个湖。”
“默罕麦斯!你会念这个尊贵的经!”
伊斯儿喃喃着:“三个岛。”
那人大喊:“你是——东干回民!”
伊斯儿觉得雷打下来,湖岛俱灭。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刮香牛皮的长刮刀。伊斯儿不等西域客再喊出第二个“回”字。就一刀背把他击倒。伊斯儿左手卡住那人脖颈,右手便顺过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说。
是喊叫水的马夫来了。马夫一脸杀气,边大步迈过劝说,不用使刀,捏死。西域客泪流满面,脸青紫了。马夫搡开伊斯儿,一熊掌捂住那人嘴,青紫脸立即变黑。马夫盯一眼伊斯儿,眼色凄惨。伊斯儿知道因陶醉念了高声,心里又恼又怒,但又想,这人许带着帮手,于是止住马夫。先问一个,伊斯儿说。
喊叫水马夫松开巨掌,只使两根粗壮指头,一个钩子夹住那人喉管。伊斯儿帮马夫卸下绸袍子,自家也卸了长衫,问道:
“你是个谁?”
答问一来一往。两人问了一句、听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肿着黑紫脸,拼死地说:
“我要宰了左屠夫!”
你?——伊斯儿忍着心惊,又问;“你奉着谁的口唤?”
“俩依俩罕,印安拉乎!”
喊叫水马夫阴森地笑起来。他松开二指钩,慢慢五指合起,做了个大拳头,再缓缓举起:
“你个毬儿子,这两句,想骗爷么?”
“默罕麦斯!我们也是念默罕麦斯的人!”那西域客绝望地叫,两根腿子在马夫熊屁股重压之下,挣也挣不动。
马夫犹豫了,拳头停在半空。
伊斯儿盯着那人,他认不清这张脸。没有好恶的感觉,也没有诚信的消息。伊斯儿说:
“宰错了你,我两人情愿走火狱!”
说罢朝喊叫水马夫一瞥。
马夫把铁拳重重砸下去!西域客疯狂般一挣,拳头打偏,切开嘴角,半个脸皮嗤地撕开。马夫气愤地一把捏住那颗头,又抡起拳来。
“明天!明天!明天!”
那人一声比一声低。两人对视一眼,马夫一把抓住那脸颊肉皮,啪地贴上鲜血稀烂处。伊斯儿一刹间突然觉得,双目出现了一湖三岛的图景。伊斯儿朝马夫喊:“打错了!”
“明天老妖魔要去左湖。”
左湖!马夫惊得手一抖:“快些!治伤!”同时又厉声追问:“再说!”
“总督衙门当公园开放两个月。”
马夫把伤口对了缝,开始上金疮散。他连连催着满脸血的西域客:“再说!再说!”
“明天五月二十日,那卡废勒请肃州人游玩他修的左湖!”
伊斯儿眼瞳上,那一湖三岛的图景愈来愈清晰。伊斯儿简直想用刮刀扎自己一下:一湖三岛,正是那老卡废勒修下的酒泉湖!西域客奄奄一息。伊斯儿对马夫说了干功里见的图景,马夫说,怕打得太重了。伊斯儿问,能缓过么?马夫答,怕不易了。伊斯儿紧张了:这人带着口唤来,打毁了他咋办?马夫答,口唤是我身上的;成功了有他的一份,不成功有我殉道。他的口唤正是这个,他是个报时辰鸡。
伊斯儿点点头。马夫看着那西域客还有气,便说:“你的事情完了。若伤好了,你回鸦儿看走。若是伤重死了,你便是为守住机密,殉了主道。以后我们插香上坟,有一个念举在你的身上。行么?”
西域客摇摇头。
马夫把脸色一沉;“怎么,不能成么?”
那人间:“谁宰他?”
马夫和伊斯儿急速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
“你们答应宰了他卡废勒!”
两人脸色如铁,一声不吭。
过了两个时辰,西域客断了气,伊斯儿给他念了讨白。按自家规矩,使他带血下葬。临最后又问了一些原委,知他是鸦儿看城某某,来肃州等时机,也等了一年多。
两人觉得这人出现有些奇妙:送来了时机;也破了秘密。显迹是: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实现事情了。
伊斯儿见喊叫水的马夫大模大样,珠光宝气,身上的绸袍闪着金银光弧。沿湖堤,二三里络绎不断的人。多是肃州土地风流,塾馆先生,拥着些南方的闯北骚人,西域的异族娼妓。喊叫水马夫正和一群长衫人吟诗,伊斯儿看得新鲜。水边亭子,彩漆不干,沙白水绿,旱中滋润。喊叫水马夫手摇一柄纸扇,每听帮闲们得了一句,便粗声喝彩:“左湖!”再踱几步,又听一句,于是又一声粗喝:“左湖!”这一日风清日烈,左屠夫调他的湖南兵,在湖中划了些彩舟,哼着花鼓。伊斯儿转出总督衙门,觉得那里狭窄,老卡废勒若敢与民同庆,就不该再逛他天天逛的后花园。伊斯儿来到酒泉湖,装出眼福过饱,头脑迟钝的一副笨相,避着游人问答,藏住陇东乡音,渐渐深入。
事情只在喊叫水马夫身上,所以伊斯儿没有带刀。
伊斯儿尽量走得缓慢,一块石头也蹲下看一阵。他见喊叫水的马夫立在亭下,正摸钱买酒。肃州士人们三五杂落,不时哄笑一场,喝彩几声。左屠夫浚酒泉开风景,是他们当土文人一生的大世面。伊斯儿见吟诗的多,暗怕马夫纠缠久了失事。
喊叫水的马夫却不然。伊斯儿隔着三五簇人,见马夫爽朗大度,翘着巨肚子,耍着大熊掌,不吟诗,只喝彩,倒也不惹人生疑。伊斯儿怕他手舞足蹈,暴露暗器,便徐徐走了两个半圈,看了仔细。喊叫水的马夫把斧勒进肚上松肉,一层薄绸袍,却分毫没显,伊斯儿认出两三名捕快,换了游客常服巡走,但并没有注意自家两个。伊斯儿心安了一些,抬头望望天,戈壁野滩上的一轮骄阳悬着不动。湖光灼目,蛰气白亮。旱极的肃州城里营生的人们,不理睬渐起的酷热,掏掏鼻土,敲敲鞋泥,只顾坚持着游湖寻诗的雅兴。
天色过午了。
伊斯儿破近亭子,肃州名人已经钞诗了。伊斯儿来肃州三年,汉书还是不会。踱近了,便有人举着纸说指教,伊斯儿只说看看诗里有无可算的命。俯身看看,抬头笑笑,伊斯儿心里渐渐着急了。
众名人推辞一番,肉铺当铺米铺的主人们便干咳笑着退开,先生老师走关西的秀才便严肃推敲起来。最后得了三诗;一首咏洲湖,一首咏左公,一首咏鲫鱼。众口难调地,又勉强修改一过,诗就钞出了。伊斯儿找喊叫水的马夫,见他正端杯敬那咏鲫鱼的秀才。
伊斯儿猜,官家就这么个:拍马的不到,马是不能牵给。这阵子该来了吧,他想。
果然,又等了半个时辰,堤上来了一顶绿呢大轿,前头堤上走开一溜骑勇,后面堤上跟着一串步勇。
伊斯儿默默唤道:“主啊。”
名士们欢腾起来。湖中彩舟立桨致礼,欢唱的花鼓南歌又起于水面,伴着笙乐。
一阵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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