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植物的20床依旧极宁静地吐着舌头。
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见我决非病入膏肓之徒。我盘腿坐在被垛旁,好象真正沉疴不起的病妇。
“你是装的。”19床虚怀若谷地说。“装什么不行,来装死呢?你睡着了的时候,我一听你的喘气声就知道了。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气是三长两短。”
她埋藏在被子的沟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
在这样一位充满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为了好奇。因为人们都害怕这件事,我想事先尝一尝。告诉大家。”
19床说:“你想得倒好!尝得到吗?尝不到的。死亡是一个红果子,要好多年才熟。每个人都有一个,你急什么?抢着摘下来的,是青的。青果子和红果子能是一般味吗?”
我哑口无言。
她忽然细细地笑了,说:“你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吗?”
这正是我极想知道的。这些天里,我总想问问垂危的人们,可是我不忍心。我怕太悲怅。现在有人主动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说:“我在想,下一辈子我变个什么好呢?过几天我就会被抬去烧灰,在晴朗的日子里,如果有风,我会被乔得很远。我可不愿意在天上飘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地上来。最多就是明年这个时候吧,我就变回来了。我已经想好我要变的东西,如果不随我的心,我就想想办法抗过去。比如赶上我要变成一颗树,我就不吸水,早点枯死。有些树无缘无故地枯死,就是这个故事,它们不乐意变树。要是让我变成一个碗,我就跳到地上打碎,锔也不锔不起来。你碰到碗自个儿打碎的事吗?”
我已经习惯了惊世骇俗的语言,连说是。
“这样我就能变成我想变的那个玩艺了。”她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面对着老妇人运筹帷幄的缜密地思维,我叹服之余小心地问:“那您究竟想早日变成什么呢?”
“眼睛。一个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长长的那种。”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实在变不成一双,变一只也成。”她下了很大的宽容心“那一只就让别人变吧。”
我探身,注视着她瘪如空巢的眼窝,才知道她是一位盲人。
我想未来一定有个男孩的眼睛象鹰隼般锐亮。
“你呢?你下辈子打算变个啥?”她象老树精似的问我。
“我”我张口结舌,发现自己关于死亡的所有知识都浅尝辄止。我们以为运行到死,生命就完结。其实真正将死的人,忙碌地考虑着后面的事情。
是的。我们会化成烟。烟会在天上飞。它终究会落地。构成我们生命最基本的那些小粒子,携带着我们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那是一把打乱了的牌,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再化成人形。我们会变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种物质,显形或是隐形地俯视着世界,在无垠中沿着永恒的轨道盘旋。
珍惜这明亮的机会,直到最后一分钟。
“慢慢想你还有好多年的时间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口。她安详地睁着无珠的眼眶,不再与我说话。
坐在临终关怀医院的病床上,我呼吸着新鲜的阳光,由衷地微笑起来。
是的。我们还有好多年呢!
阳光打在粉墙上,照亮一幅潇洒的草书: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按照齐大夫的解释,这句话该是:象爱我们的孩子那样爱全人类的孩子。
临终关怀医院里的所有字画,都是院长的老父亲执笔。听说他是一位很有名的书画家,给大宾馆作画,一幅都是成千上万元。可是他女儿是一分钱也不给他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