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爷径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两只黄狼往后退了退。这一退先爷心里无着无落的悬空有些实在了。他开始更大步地走起来,快捷而又猛烈,脚步声震得有细碎沙石从崖上掉下来。狼群眼睁睁地注视着他,先爷走到这条沟瓶口似的一段狭窄处,乜了一眼沟两岸的峭壁,先爷不走了。先爷选定了这两步宽的沟口,知道这群黄狼不通过这段沟脖子,无法绕到他身后把他围起来,便站到了沟脖的正中间。
剩下的就是对峙了。
先爷喝了一肚子水,饥饿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压下去,他想我只要立在这沟的脖子里,挺着不要倒下去,也许我就能活着走出这条沟。太阳最后收尽了它的余红。黄昏如期而至,沟中的天色和这群黄狼的身子一模样。静寂在黄昏中发出细微的响动,开始从沟壑的上空降下来。先爷数了数,那些还没有明白先爷为啥儿这么从容的黄狼,统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和盲狗一样大小,还有两只似乎是当年的崽。
先爷立在那儿如同栽在那儿的一棵树。
狼群中绿莹莹的一片目光,圆珠子样悬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脉一样压在先爷和狼群的头顶上。先爷不动。先爷也不再弄出一点响声来。狼群似乎明白先爷刚才那么迅捷,就是为了抢占那段沟的脖颈时,有条老狼发出了青红条条的叫。随后,狼群便又朝先爷走过来。先爷把提在手里的勾担猛一下顿立在了面前。
狼群立下了。
彼此七八步远,借着黄昏前最后的明亮,先爷看见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间,它左边的耳朵缺了一牙儿,腿还有些瘸。先爷开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果然是那只老狼又发出了低哑的一条儿叫,狼群又开始朝先爷走过来。余下五步、六步远近时,先爷把勾担在空中一挥,双手紧持着,对准了狼群的正中间,对准了狼王的头。
狼群又一次立下了。
先爷盯着狼王,余光扫着狼群。在那九只狼中,先爷看到最亮的狼眼不是那三只老狼,也不是那四只半大的狼,而是一会儿走在最前,一会儿走在中间的两只小狼。它们目光透亮,有一层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层惊恐和慌乱。它们不时地扭头去看那狼王。狼王也不时地发出一些只有它们才懂的青红色的叫。黄昏前最后的亮色消退了,暗黑从头顶盖下来。狼眼在一团黑中闪着碧水池子的光。有一股狼的青臊味从沟口扑过来。这臊味不同鼠臊味,显得清淡却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么浓烈又黏黏的稠。先爷想到了那棵玉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干斑也许已经把叶子全都布满了,也许已经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秆上。先爷想,只要不漫染到秆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顶儿还绿茵茵的就可救。先爷想着的时候,又听到狼王青皮条儿的一声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对自己说,除了狼群,你啥儿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这群狼口了。幸亏先爷想到别
处时,狼群的绿眼没能看出来。狼王的一声叫,狼群又要往前挪动时,先爷把勾担挥了挥,担钩儿撞在崖壁上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去,往前挪了一步的狼群又往后边退了退。
僵持像悬桥样搭在先爷和狼王的目光上,他们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摇摇晃晃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来。先爷看不见狼身在哪儿,他盯着一片绿珠的狼眼不动弹,只要那些绿珠有一颗移动了,他就把勾担摇出一些声音来,把那绿珠重逼得退回去。时间和沉默的老牛拉车一模样,在僵持中缓缓慢慢,轧着先爷的意志走过去。月亮出来了,圆得如狼们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凉风习习,先爷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动。他知道,他的后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着他上身浸。僵持正比往日的劳累繁重几倍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他极想看到狼群。因为纹丝不动的站立累得卧下来,哪怕它们动动身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行。可是狼们没有。它们成一个扇形在五六步外盯着先爷,如经过了许多风吹雨淋的石头样。先爷听到了它们眼珠转动的细碎的叽嘎声,看见它们背上的瘦毛在风中摆着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爷想,我能熬持过它们吗?先爷说,你死也要熬持过
它们呵。先爷想,它们每一只都有四条腿,可你只有两条腿,又是过了七十的老人哟。先爷说,我的天呀,这才刚刚入夜你就这样给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狼口吗?有一只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没有看狼王一眼就卧了下来。跟着,另一只小狼也卧将下来。狼王对小狼看了看,发出了一条紫红色的叫,那两只小狼同时勾回头,哼出了嫩草叶样的回声,狼群就又复归宁静了。乏累是先从卧的小狼开始的。然而,小狼这一卧,先爷如得了传染样,两腿忽然软起来。他想活动活动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盖骨上下动了动,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你不能让老狼们看见你同小狼一样站立不稳了。先爷想,你只消有一点疲累的样子,它们就会有力有胆地向你逼过来。能够不动地立住你就能活下来,先爷说,晃晃身子你就会永远地死了去。月亮从正东朝西南移过去,云彩在月亮脸上浮着,他闻到了云彩的焦干味,料定明儿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顶上称日光它最少有五钱或是六钱重,先爷把目光朝头顶瞟了瞟,他看见了月亮前边几十步远处有很浓一片云。他想月亮走到那儿时,云影一定会投到这条沟里一会儿。他如一段树桩样等到了那云影果真投过来。在云影黑绸样从他身上掠过时,他静默悄息地把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一股活力从身上输到了腿膝上。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担的钩儿弄出了湿纸撕裂般的响声来。也就这一刻,云影又朝狼群移过去,他看见那一片绿光如巨大的萤火虫样朝他挪动了。于是他吼了一声,把勾担朝两边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几下。沙石落下的声音,如水流一样在他脚边响动着,待那声音一住,云影滑出沟脖到了沟口,他便看见有五只狼离他更近了,仅还有四步或是五步远。
庆幸他在云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响动,把狼群的进逼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继续到后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过的桥都比你们走的路长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这沟脖,你们就别有胆靠近我。
他想,狼怎么会怕人站着不动的怒视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没半夜我的眼皮怎么会涩呢。先爷说,千万不要瞌睡呵,打个盹你就没命了,瞎子和玉蜀
黍棵都还等着你回呢。那卧着的一对小狼把眼闭上了。先爷看见最亮的两对绿珠子扑闪一下灯笼样灭去了。他把握勾担的右手悄悄沿着勾担往前移了移,挨着左手时,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觉得疼痛从手腕麻辣辣传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烧了一样惊着抖一下,从眼皮上掉在了沟壑的月光里,才又把手移回来。又有一只半大的狼把身子卧下了,眼皮立刻耷下来盖住了那绿莹莹的光。狼王用鼻子哼一下,那只狼扑闪扑闪眼,还是把眼皮合上了。
深夜里,时间的响声青翠欲滴。星星在头顶似乎少了几颗,月光显得有了凄苦的凉意。先爷又有几次眨动眼皮了。他偷偷抬起一只脚,在另一只脚上踩了一踩,才觉得眼皮从生硬中软和下来了。看一眼头顶的星月,他知道他终是把半夜熬过了。下半夜已经如遥远的更声一样走了过来,这时候只要不弄出响动,只要能这么直直地挺立着,瞌睡就同样会朝狼群降过去。
瞌睡果真潮湿一样降给了先爷,也降给了狼群。又有三只黄狼卧下了。狼王轻怒的叫声,没有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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