态),谁也不可能就是它,谁也不可能脱离有限而成为无限,谁也只能是以有限的位置做无限的行走与眺望。虽然超越常人之维的所在多有(别有洞天)、异乎常人的自由多有(妙不可言),但每一种可能都是一种限制——此即维也,所以无论何维都不可能就是无限。因为一极既失,必致全面回零——虽然这其实办不到。
(多说一句:神在,一种是由亲眼目睹或“调查属实”来证明,故其强调神迹;另一种,是以有限证明无限,以人的残缺证明神的圆满,证明神在。而神在的圆满,是有限如人者永难抵达的,这就有了一个好处:造人为神的事便难于得逞。)
我有时想,宇宙的多维,多就多在观察角度很可能无限。一观,即一维。常人观至三四维,高人则可能看到了五六维的情景。但无论多少维,脱离观察,就谈不上存在。
物理学中有一说,叫做“人择原理”意思是:人类常惊讶地问,世界何以如此(利于人类生存),而非如彼(那样的话就少了全部的麻烦)?回答是:正因为世界如此,才诞生了人类,人类才能对世界作如此之观与问,如此之观与问便使世界呈现为如此。
这样看,我们的一切感受与表达,不过是如此世界的如此消息。简单说,世界有消息发散,故而有人——有某种感受与表达,谓之曰“人”所以我猜,一维一世界,各有其消息要发散,故必各有其类人之物(之心,之思,之魂,之观察角度)存在。只是,比如人与人之间的难于沟通,维与维之间就更难逾越。
无限是无限个有限的连接,多维之每一维都必面对无限。因为,无限与有限互为因果。因而绝难期待无苦无忧的天堂。串维的事很少发生;一旦发生,人即谓之“成仙”、“得道”或“特异功能”并沾沾然以为一限既破,无限料必可及。
好吧,就算对立永恒,但对立不可能是这样吗:张三你在此岸,李四我(先甭管用什么妙法)去了彼岸?
我看还是不可能。要是李四说他到达了更多自由的境界(更高维),我还信,但他要是说到了彼岸,我就没法信。彼岸一到,莫说“彼岸”已成此岸,只问:这“彼岸”可还有没有彼岸?倘其没有,就又回零。——我猜,其实这零,绝死也是可以归的,绝傻也是可以到的。
我猜,灭绝一端,甚至神也不能。比如,神若失去人的追求,就很像人失去狗的跟随。又比如,人为狗主,神为人主;狗跟随着主人跑,正如神指引人的道路。又比如狗虽然追着人跑,只是看重人给的一些好处,只是看人活得比他富足,却看不见人的无限追求,以为人的日子真是快乐到了极致(极乐),所以,人若也只是贪图着神给些好处,而不把神看做是一条无限的道路,神也就成了人(造人为神的勾当亦多是这样的思路),而人呢,看不见无限也就成了狗。
所以,这类信仰,多是信一处实际的、终点性的天堂——当然可以设想它是在来世,或另维。而另一种信仰,把神看做是人不可企及的善好境界,则一定是看清了“无极即太极”所以相信神不在终点,而在无极的道路上。
圣经上说“看不见而信的人有福了”无极的路是看不见头的。看不见,才谈得上信仰或信心。到达了,是实得(当然是得种种好处),不是信。实得不是因信称义,是因利称福。说看见了头的,是期望并欣喜于实得之可及(如某些教主或主义的许诺),当然也非“信”之本义,是物利尚未实得同志仍需努力。所以,这类信仰,多是无实利而不信的。所以,以实际的到达作为信仰的依据,一开始就走了板,不过是贪欲的变相或“升华”
不过,说来说去这一切还不都是人说?还不都是拘于三四维之人类的逻辑?而另外的存在,又岂是人维可以说得明白、想得透彻的?以三四维之人心人智,度无限之神思神在,岂不像“子非鱼,安知鱼乐乎”?
这样说,当然了,我一定理屈词穷。但是,这样说,实在是等于什么都没说,等于什么都不能说,等于什么都可以说或怎么说都行。怎么说都行的东西不如不说。怎么说都行的东西,最可能孕育霸道——怎么摆布你怎么是。比如,跟着怎么说都行的教主或领袖走,他说什么是什么,你还不能辨。这让我想起某些气功师的治病,治好了,证明他的伟大;治不好,证明你还没有完全相信他的伟大;治死了怎么说?说你已经在他伟大的指引下圆满去了。
“信仰”二字,意味着非理性,但不是无理性。无理性就是怎么说都行。非理性是指理性的不可及处。恰恰是理性的欲及而不及,使人听见绝对的命令。比如生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就不需要证明。比如,人的向爱,就是自明的真理。但,倘若谁说“跟我走,就到天堂”那你就得拿出证明,拿不出来即近诈骗——比如伊甸园中的那条蛇。
总而言之,我是想说:“到达”式的天堂观,原就是期求着物利或权力,故易生贪、争、贿赂与霸道。“道路”式的天堂观,无始无终地行走——比如西绪福斯——想当然就会倾向于精神的自我完善,相信爱才是意义。
再有,人不可以说的,不知谁可以说。神可以说吗?可自古至今哪一条神说不由人传?想来只一条:有限与无限的永恒对立,残缺的人与圆满的神之间有着绝对的距离。——唯此一条是原版的神说,因其无需人传,传也是它,不传也是它。绝对的命令就听见了。
有个问题总想不透:基督教认为“人与神有着绝对的距离”而佛教相信“人皆可以成佛”——这两种完全相悖的态度难道是偶然?
闲来无事时跟朋友们一起瞎猜,有人说,基督信仰(的原初)很可能目睹过天外智能的降临,所以圣经中的神从不具人形,只是西奈山上的一团光耀。今天你又跟我说,佛家、道家很可能也是亲历过某种神奇状态。两种猜想都很浪漫,也很美妙。因而我想:说不定这正是两种文化之大不同的根源。由于“对初始原因的敏感依赖性”演变至今,便有了如此巨大的差别。——此一节不必认真。
这两天再看西藏生死之书,其中的“中阴”呀、“地光明”呀,确实跟你说的那种感受一样。所以我对我以上的想法也有疑虑;很可能如你所说,我们在人的位置上是永远不可能理解那种状态的。但我又发现:书中说到的那些感觉或处境,还都是相对着人的感觉或处境而言(或而有)的。所以我总想像不出:一种感觉,若不相对着另一种感觉,怎么能成为一种感觉?一种处境,若不相对着另一种处境,将怎样描画(或界定)这种处境?换句话说:我不能想像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怎么能够还在感觉中,或一种无边无际的处境,怎么还可以认定是一种处境?无论是“言说使人存在”还是“痛苦使人存在”其实说的都是:有限使人存在,有限使无限存在,或有限与无限的对立使存在成为可能。
有兴趣,再聊。我这人好较真儿,别在意。于此残身熬过半百,不由得对下场多些考虑。
祝好!
铁生
2003/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