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甚至不再说我父亲的坏话。这时我才明白说人坏话也是需要情致的,而我们不再有从前那种积极而又单纯的情致,哪怕是小市民式的。我母亲似乎也有意避免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向幼儿园领导提出要求,除了白天的正常上班,她还要求每天晚上参加炼钢。园领导说你的孩子还小晚上怕不方便吧,我母亲便说大炼钢铁赶超英国是第一位的,孩子是第二位的。园领导答应了我母亲的请求。从此她每天晚上在火光熊熊的小高炉前一守就是大半夜。她和其他一些大人往炉子里填着废铁,她额前的一绺头发都被烤焦了。有一天我从家里偷偷跑出去看她炼钢,我看见她从废铁堆里捡出了陈非那只英国产的玩具猴子,勇猛地扔进了小高炉。那时她的表情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似乎因为陈非留在北京路幼儿园的惟一痕迹已彻底被销毁。我看见了她的这种表情,她也看见了正在看她的我。不知为什么在一些关键时刻我和我母亲的眼光总能相遇。那一刻她非常不高兴,她涨红着脸跑过来对我说:“你应该在家睡觉,回去!”我扭头就往家走,一进家门我就把自己藏了起来。我用我的被子裹住我自己,钻到床底下去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可能是故意要让我的母亲着急。后半夜我母亲回来了,当她发现我不在床上,果然急了。幸好她及时看见了露在床边的我的被子角,赶紧从床底下把已经昏睡了很久的我抱出来,要不然她一定会歇斯底里狂呼大叫的。她抱我出来把我晃醒,她摇晃着我,一边小声地然而怒气冲天地对我说:“韩桂心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生活有多么艰难,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不再担惊受怕呀你!”我紧紧闭着眼不说话,耍死狗一样全心全意和张美方妈妈作着对,从小我就有这种在必要时一言不发的本领。当我练就了这种本领,我和我母亲的位置就颠倒了一下:陈非的死仿佛是我母亲一手制造,而我反倒根本与此事无关。
我相信我这个人从本质上就是一个坏孩子,不然我为什么会如此不近人情?陈非死亡近一年的时候,这件事在大家心里已经淡了下去,幼儿园的滑梯也已经拆除,不仅北京路幼儿园,全市幼儿园都不再有滑梯这种东西。但我却渐渐不甘心起来。第二年,临近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女市长——也就是你奶奶,陪外省一个妇女参观团来北京路幼儿园参观,这时我们中班已升级为大班。我们大班的小朋友被告知,当市长和客人来到游艺室时,由一位小朋友给客人讲一个故事。这种出风头的事是轮不到我的,我对此也就漠不关心。但是,当市长陪同客人走进游艺室,那个被指定讲故事的小朋友却由于过度紧张,怎么也说不出话了。张美方老师蹲在她眼前启发诱导,并且替她把故事的开头讲了出来,小朋友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忽然感到我的机会来了,我搞不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是出人头地的机会还是恐吓张美方妈妈的机会,总之这是一个机会。我于是走到客人面前大声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我说:“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一边讲一边看张美方妈妈,我看见她的脸“刷”地变白了,我还看见她几乎站立不住,她的身子微微晃着。她仿佛知道我要讲什么,她一定猜出了我要讲什么。我高兴看到她这种样子,我继续讲:“我来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还要高,我就我就”我看见张美方妈妈的脸已经成了一张白纸,我终于看见她艰难地把食指竖在了苍白的唇上。几秒钟之内我妥协了,我应该向张美方妈妈表明我的妥协,我继续讲:“我就我就从山上下来了。”讲完这句我就闭了嘴。我的故事肯定让客人们莫名其妙,但大家还是很客气地鼓了掌。有人称赞了我的想像力,说“山比天高”这就是想像力。市长还抱住我吻我的脸蛋儿,并送给我一盒十二支装的彩色蜡笔。
又有一次,幼儿园园长到我家来,我母亲给她彻了一杯茶,她们很亲切地说着话。我知道客人是我母亲的领导,是领导就能掌握我母亲的某种命运。这时我又突发奇想地站在园长跟前,我对她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开始讲,我母亲端着茶杯的手开始发抖。我继续讲:“我来到一座山上,山很高,比天还要高”我母亲突然放下茶杯——她以为她把茶杯放在了桌上,但是她放空了,茶杯落在地上,碎了。这使我想到了我父亲,我在我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就听我母亲讲过,当我父亲的杂志主编到我家要白矾时,我父亲是怎样慌张得打碎了茶杯。难道今天我对我母亲的威力就像当年那主编对我父亲一样?茶杯碎了,我母亲蹲在地上,双手抓挠着地上的碎杯子,两眼却直直地看着我。我还要继续讲么?我心里斗争着。其实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胆大,我真正要看的,不过是我母亲的恐惧表情罢了。她恐惧着我就主动着,我常在这时觉得我能操纵我们的命运。碎茶杯打断了我的故事,我不往下讲了。园长本来就似听非听,我不再讲,她也就不再听了。不久以后我母亲升做副园长,我得知那天园长到我家,就与这件事有关。
我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会被提升,谁都知道一年前在她负责的中班死过一个孩子。后来我猜测也许因为她炼钢太积极了吧,她毫不利己,昼夜加班,把几岁的孩子(我)扔在家里一扔就是一夜。她炼钢不仅烧焦了头发,有一次还被炉中火燎去半条眉毛。炼钢是第一位的,对一个孩子的生命负责,在大跃进的年代对一个幼儿园老师来说,也许并不那么举足轻重。
慢慢地,我知道了我今后该怎样达到自己的目的。当我需要一件灯芯绒罩衣而我母亲不给我买时,我就开始讲:“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母亲立刻会满足我的要求。遇到我不爱吃的菜,比如芹菜,如果我母亲非要我吃不可,我就放下筷子说:“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母亲便不再劝我。上小学之后我经常逃学,因为我不合群,我不喜欢和同学们在一起。每个班里都有“王”的,男生里有男王,女生里有女王,这些“王”威力无比,同学们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兜里有什么零食要首先贡献给他们吃。“王”说和谁玩就和谁玩“王”说不理谁大家就都不理谁。我讨厌我们班的女王。其实不仅在小学,在成年人里,在生活中,你总会发现有些人是与你终生不合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一见面就觉得你们彼此看着都不顺眼。我和班里的女王之间便是这样,我因为不喜欢她也不愿服从她的命令而逃学。我早晨不起床,我母亲一遍又一遍催促我,我就慢条斯理地开始说:“在一个中午,我午睡起床之后来到一座山上”我母亲不再吭声,班主任家访时我母亲还替我撒谎说我病了。
我觉得那几年我一直以折磨我母亲为乐事,因为没有人来折磨我。童年的我虽然还不懂法律,不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最简单的人生常识,但我本能地知道我本应受到惩罚的,我本应受到我该受的折磨。我母亲不遗余力地阻挡了我的被折磨,我不折磨她又折磨谁呢?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
有那么一会儿,我没有听见韩桂心的话,因为打我们眼前走过的一男一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认出那女的就是前两天在刘爱珍烈士墓上做皮肉生意的那位,男的已经换了他人。我目送着这一男一女,直到他们行至甬路尽头让大树掩住。韩桂心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韩桂心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么?我说听见了,你说"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