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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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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日子过得清贫拮据,记得感恩节都买不起火鸡。夏天外出野餐,冬天去乘雪橇。怀上贝思后,他俩就忙着给肚子里的小生命读诗文,放古典音乐。生下蒂姆时,爱德华又给她写来一封充满挚爱的长信。那只镀金苹果,是她初上讲台时爱德华送的礼物,桩桩件件,无不充满夫妇之间的真情,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爱德华之死,犹如一个魔术师玩弄的邪恶诡计。刚才爱德华还是活生生的,谈笑风生,让人痛爱,倏忽之间就掉落为泥,不复在焉。

    我是一个成熟的人了,必须接受现实;我不是一个成熟的人,无法接受现实。我实在不想苟延残喘。绵绵长夜苦,孤灯伴无眠:去找爱德华,结束那肝肠寸断的痛苦熬煎,在幽冥中安息,倘若真的如此简单,倒也罢了。玛丽恻然地想。但是,哪有美满的结局?等待我们的是死亡。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幸福,却又被莫名其妙地夺走。我们是一艘被遗弃的太空船,在茫茫星空中盘旋。世界是达豪集中营,我们都是苦难的犹太囚犯。她最后迷糊了。

    半夜,她发出阵阵惊悸叫声,孩子们吓坏了,拥到她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紧紧抱住她。

    “你不会去死吧?”蒂姆可怜兮兮地悄声问。玛丽仿佛大梦初醒:我不能自杀,孩子需要我。爱德华决不会饶恕我自杀的!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给他们爱德华已无法赐予的爱!

    失去了爱德华,我们变得两手空空,一贫如洗,只好相依为命终余年。由于我们过去的日子太幸福美满,所以爱德华之死使我们悲痛欲绝,这真是莫大的讥讽。我们有千万条理由去思念他。往事萦怀难排遣,往日的幸福再也不会回转。满怀激忿问苍天,苍天啊苍天,你在哪里?你可听见我的呼喊?救救我吧,救救我们吧!

    林-拉德纳有句名言:既然每人必死,何不停止争吵,赶快处理事情。我一定要做事情。我太自私了,我的行为太不正常,好像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受苦受难。上帝并非只在惩罚我一人,人生,就是个巨大的百宝箱,就在眼下这个时光,在天涯海角,有人丢失孩子,有人坠崖,有人在偷香窃玉,有人在理发,有人在床上痛得辗转反侧,有人粉墨登场,有人陷入灭顶之灾,有人新婚燕尔,有人在挨饿。说到底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万古就是一亿年,亿万年前,组成我们身体的每个原子,只是一颗星的一部分。上帝啊,看看我吧,我们无非是你宇宙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死了,我们代表的的那部分宇宙也随之灭亡。

    爱德华无处不在。他在玛丽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婉转歌声里,在他们驱车兜风经过的山丘里。

    日出而醒,他就躺在玛丽的身边。亲爱的,早点起床。我要去给一名妇女病人做手术,还要给一个人臀部整形。他的声音十分真切,她开始与之对话:爱德华,我担心孩子们。他们不愿意上学。贝思说,她真害怕,待他们回家时,我已不在了。

    玛丽每天都要去一趟墓地,默默站在寒风中,悼念永远逝去的一切,但这仍未给她些许安慰。你没有在这里。她怅然无比,告诉我,你到哪里去了?她想起了玛格丽特-尤尔辛纳写的故事,名字叫王胡得救。故事讲,有位中国画家,他画的画太美了,而现实却是十分丑陋,皇帝认为他妖言惑众,要枭首示众。于是,这位画家又欺骗皇帝,画了一艘船,坐船逃之夭夭。我也要逃,玛丽想。我不能没有你,我孤苦零丁站在这里,亲爱的。

    佛罗伦斯和道格拉斯百般安慰她:“他已经得到了安息。”还说了无穷多类似的陈词滥言。体恤之言讲起来顺口,可是没有排解的东西。不顶用,永远不顶用。

    她时常半夜惊醒,急匆匆地赶到孩子们的房间,看看他们是否安全。他们也会死的,玛丽恐惧地想。我们都会死的。人们走在大街上,神态平静。白痴们,还在笑,还在高兴,殊不知大祸临头,死亡将至。他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他们却还在浪费时光,玩一些不中用的牌,看一些无聊的电影,观看毫无意义的球赛。清醒吧!她真想大声疾呼:地球是上帝的屠场,我们都是他的羊羔,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都会不得好死,他们所爱的人也会遭惨祸吗?她找到了答案。寻找的过程痛苦又缓慢,而且靠穿透哀伤的厚厚黑纱才遂愿,他们当然清楚自己的命运。他们游乐,表现了蔑视,他们欢笑,证明了勇敢——这种英勇的行为植根于对生命有限、命运相同的透彻理解。于是,她的怯懦与愤懑渐渐消融,她开始疑惑她的同类何以如此刚烈果敢。

    我真为自己害羞,我必须从时代的迷津中寻条生路。从结局上讲,我们每人都是孤单的,但在同时,我们又必须抱成一团。圣经说,死亡关并非根本归宿,而是一种转化。如此,爱德华就没有离开她和孩子们,他就在这儿,就在某处。她与他交心而谈:“今天我找到了蒂姆的老师,蒂姆的学习略有上进。贝思患感冒,卧床不起。记得不,她每年都在这个季节染病,今晚,道格拉斯一家又请我们吃晚饭,他们待人好得没治啦!”

    到了黑沉沉的夜晚,她又说:“院长顺路进了我们家。他问我是否准备回校上课?我告诉他眼下还不行,我不能单独把孩子留下来,哪怕只一会儿。他们太需要我了。你觉得我哪天回校教书才好?”几天后,她告诉他:“道格拉斯高升了。爱德华,他现在是医院职工的头儿啦。”

    爱德华能听见她娓娓叙谈吗?她无把握。有上帝吗?有来世吗?还是仅仅一个神话?t-s-艾略特讲:倘若无某种上帝,人生就未免太寡淡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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