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兴国灭,朝代递嬗,人死人生,如同潮汐。
岁月匆匆,光阴荏苒,千百年过。
高拔的门楣两侧悬着一对红灯笼,通透映人、光彩夺目,那隐隐渗出来的光晕,宛如凉霄外的玉蟾。
这座新建的兵部尚书府邸,此刻无处不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仿佛正炫耀着府邸主人平步青云、少年得志。
门槛前杂沓跫音络绎不绝,载着大小贺礼的马车也是一辆紧接一辆到来,尚书府前的白玉石阶被踏得灰白。
几个在外头迎接宾客的小厮忙着招呼,今日是主子二十五岁的生辰,冠盖云集、声势浩大,令人咋舌。
“赵太尉,到!”
一声洪亮的吆喝声,管事领着宾客走进府中,后头跟着一群捧着贺礼的小厮,鱼贯入内。
厅堂中,艳红色的帷幄随风飘动,夹杂着人们交谈寒暄之声,为今夜增添一股过分喧腾的气息。夜宴,就此展开;暗潮,因此汹涌。
坐在主位之上,男子星目剑眉、挺鼻薄唇,样貌生得相当俊朗,风采傲视全场,令人心折。
“大人,宾客已经到齐,厨房随时听候差遣。”老管事从容地走至主子身侧,小声禀告。
“你拿捏便作数。”他一向相信福管事的能力。
“大人,小的还要提醒您,今日赵太尉给了一只玉佩,说要当成贺礼交给您,只怕另有玄机。”
福管事将锦盒打开,一块质地通透的玉饰美得令人赞叹。
“不过一块玉,还能生怎样的波澜?”
邦彦顺手将玉佩收进手中,才定睛一瞧,心里便一阵强烈撞击,咽喉仿佛被千万只手给勒住,无法喘息。
他浑身盗汗,俊颜禁不住扭曲,按着心口方能确定自己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大人,您怎么了?”见邦彦面色惨白,失去平日的风采,福管事不禁担忧。
“你挡在我身前,别让其他人看出来。”就连邦彦自己也说不上来。那疼来自体内深处,像是已经潜藏多时,终在今日觉醒过来。
“大人,要不要让小的请大夫来?”
福管事不敢轻忽,但邦彦只是摆手示意不必,再次看着手中的玉佩。
这块玉的质地温润通透,系璧上头的巧沁色如蒸栗,双面谷纹排列整齐,两侧透雕刀工细腻,上头一对凤凰交颈相缠,栩栩如生,仿佛真要飞向天际。
仿佛在很久远以前,他的掌心也曾经触碰过它。邦彦意外感到熟悉。
“这玵黄色,真美”他低语,发自内心的赞叹。
“那型制,看来不像是前朝或是现今,说不定年代还要更久远些。”福管事如此说道。“大人,您喜欢?”
“难得赵太尉手中也有这样的上品。”赵勤在官场上与自己立场总是相左,两人虽说并非形同水火,但彼此总是王不见王。
“小的就怕事情没大人想的简单。”一块甚不起眼,顶多做工细腻的双凤谷纹玉佩,竟是堂堂太尉的赠礼,怎么想都不对劲儿。
“我倒要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样。”前些日他基于礼节,送拜帖至太尉府,为的就是不想落人话柄,所以对方出招,他自要接下。
收下玉佩,邦彦按着心口站起身,疼痛感已经舒缓了些,但还是隐隐作痛。
“大人,您别逞强啊”“福管事,开宴!”
歌舞升平、乐音齐奏,夜里的府邸,有别以往的清幽,沸腾至极。数道穿梭在歌台上的倩影,婀娜多姿、风采翩翩,教人目不暇给。
舞伎们手持方巾、色彩艳丽,整齐划一的舞步,加上妩媚的笑靥,配合一旁歌者悠扬的嗓音,今日夜宴达到高潮之处。
邦彦赏着歌舞,平日拘谨严肃的他,难得露出淡淡的笑容。鲜少大肆铺张的他,被福管事说服,将生辰宴会设得比往常热络些。
毕竟他是兵部尚书,生日宴的排场不足,总是不合时宜。就连这歌舞还得特意挑选饼,怕的就是让人说闲话。
“邦彦,你别顾着看舞。”娇羞轻软的嗓音夹杂着一丝抱怨。
回过头来,他看着身侧那清秀得宛若出水芙蓉的女人。“瑾湘,这舞好看,平日是见不着的。”他笑着,口气没平日的冷硬。
“那些女人,难道有我好看?”杜瑾湘摆起千金小姐的架子,脾气今晚忒大。
邦彦失笑。“是没你漂亮,可你又不会跳舞。”偶尔逗弄着她,已是自小养成的习惯。
“我要跟我爹娘告状,说你欺侮我!”嘟着嘴,杜瑾湘的骄纵,也是邦彦一手宠溺出来的。
“你别耍性子,这‘公莫舞’可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专心点。”揽住杜瑾湘的肩头,邦彦轻声的说着。
杜瑾湘颔首,轻轻倚在他的臂弯中。“邦彦,你要永远记住我的好,要永远都像这样疼惜我。”
拍拍她的肩,邦彦没有多说什么。比起承诺,他宁可以行动表示。他对于杜瑾湘,除了感情,还有一份责任。
她自小身体就不好,长大后病痛也不见少,她是杜家的掌上明珠,他自然得更保护些,甚至把她当成了瓷娃娃供着,深怕她一不小心便碎掉。
邦彦对杜瑾湘的关爱,是全心全意的,而他也明白,这辈子她定是要依附着他了。假若有一天,他放开这双纤弱的手,她可能便无法独活。
看着眼前舞伎们华丽的舞姿,邦彦看得出神。袖口搁着那块方才福管事递来的玉佩,他的心隐隐躁动,好似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直到一曲已毕,舞伎们全都退下,悠扬的乐曲骤变,取而代之的是一首音调哀戚,极为苍凉悲怆的歌曲。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邦彦再抬眼,见到一身素白、戴着面具的舞者们,蜷曲着身子半跪在地,配合着乐音缓缓摆动姿态,其间一女跪坐着,低首唱出百般愁怅的歌词。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邦彦直勾勾地望向对方,按着心口。这压抑着千万愁绪的嘶哑嗓音,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曾耳闻过。这虽不是他听过最婉转、最了亮的歌声,可是却足以穿透人心。
他已经记不起曾在哪听过,只是胸臆里翻腾的满腔热烈,快要冲出胸膛。这首歌,怎能让他的心跳如此无法克制?
舞者们随着歌曲摆动身躯,缓慢得如被拨弄的琴弦,隐隐颤抖,奸似泣诉着曲中那女人的无奈。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邦彦摊开掌,左手掌心那道状似火焰的胎记,此刻隐隐灼烧着。
他很想要见见那个藏在面具后的容貌,是否也同样像歌声般,撼动人心。
他的想望很快便得以实现,歌伎拿下面具,一双深邃的翦水明眸直闯他的心间。四目相对,流光瞬息,那一刻仿佛已经静止。
歌女一迳地唱着歌,似是被哀怨的曲调意境所感染,竟潸然泪下。
她的泪水,湛亮得吸引住他的目光,纯粹得像是被悴炼过的。邦彦震慑在她的眼泪之中。他不曾想过有人连泪流,都像文人诗中的一幅图画。
邦彦张口,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律,他以为自己可以唤她的名,熟稔得像是早与她相逢过,但却唤不出口。
“邦彦?”杜瑾湘见他专注得失神,简直就是走火入魔。
旋即,乐音戛然而止,邦彦摊开掌心,似火的印记像是一朵被灼烧的花儿,透着火光。邦彦,定睛再细瞧,哪里还有什么火花?
“邦大人。”
那声透露笑意的喊声,让邦彦回过神来。只见一身蓝袍绸衣,已有大把岁数的福态男人,正笑得志得意满,将跪坐在地的歌女狠狠地扯在手里。
“赵太尉,您这是做什么?”邦彦起身,语气平板得没有起伏,俊逸的面容上,连半点情绪都没有。
全场一阵哗然,席间人人交头接耳。
朝野问向来流传赵太尉与兵部尚书两人不和的传言,所以赵勤出席今晚的宴席,的确让不少人惊异,但双方的互动来看并无生硬之处,倒是如同平日般相敬如宾,实是让人看不出头绪。
“邦大人,我可是特意来祝寿的。”赵勤笑得贼,那司马昭之心,众人皆知。
“邦某在此谢过太尉大驾光临,实在是蓬摹生辉。”
粗鲁的赵勤,扯得歌女脸色发白,毫无半点怜香惜玉,这模样真是教人笑话。邦彦心里不快,可神情波澜不兴。
“是否粗茶淡饭太尉吃不惯,要不怎离席了?”他笑着问,眼中没有温度。
“邦大人,福管事可有将块玉佩给您?”赵勤肥手一扯,将歌女拉得更上前一步。
邦彦神色一凛,透有几分寒意。“是。”
“那双凤鸟谷纹玉佩,邦大人还满意吗?”
“赵太尉,您但说无妨。”掏出玉佩,邦彦悬在赵勤眼前,并不逃避。“恕邦某不够灵巧,不知太尉的用意。”
“那么这寿礼,看来大人是收下了。”赵勤将歌女推下歌台,粗暴的行径教人咋舌。
“赵太尉!”邦彦微微动怒,上前将女人搀扶起来。“您究竟意指如何?”不过一块玉佩,犯得着这般野蛮?
赵勤走下来,在邦彦耳边低语。“这小小拌女,就随那玉佩附上,还盼望能讨大人欢心。”
“你!”邦彦神色丕变。“赵太尉,这份厚礼邦某承受不起。”
拍拍邦彦的肩,赵动摇头。“贺礼既入尚书府,岂有退回的道理?”
“你到底将人命当成什么了?”
赵勤睐歌女一眼。“邦大人还真是菩萨心肠。”毕竟这世道,贱民的买卖倒也是见怪不怪的事儿。“既然邦大人不甚满意,那我只好把这歌女送进伎馆里了。”
女人一听自己将要被送入妓院,吓得连忙叩头求饶。“大人!求您别让太尉将我送进伎馆去君今定会做牛做马来报答大人的恩泽。”
她不断地叩首,惊慌失措,浑身发颤,像只落水的小猫。“君今求大人了!这般求您了!”
“姑娘”邦彦拧眉,没料到场面竟会演变成这般。“起来说话吧。”
“邦大人,我求求您”柳君今哽咽,秀丽的脸上布满泪痕。
赵勤冷冷地看着柳君今屈跪在地的身影,再看看面带犹豫的邦彦,嘴角泛起微微冷笑。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
杜瑾湘默不作声地看着跪在地上不断叩首的女人,灿美的眼眸没有半点温暖。对方的来历他们一无所知,尚书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由得她说来就来,要留就留?
邦彦无奈地看着不愿起来的柳君今,心里有几分的戒备。她毕竟是赵勤带来的人,再巧立名目送至他身边,而且毫无规避之意。
他是太看得起这名歌女,还是将他邦彦看得太过轻易?
一场夜宴、四种心机,各自有计谋。
风云,瞬时涌起;情爱,纠葛未休。
一个盹,令邦彦分了心神,在午后时分里。
仲夏炎热,偶有暖风拂过,他坐在亭子内,本想要闭目沉下心绪,却在不留神之际,跌进梦里。
那场梦,曾经闯入他成长的岁月中,没有几回,却令他印象深刻。直到后来,他做了兵部尚书后,便很长一段日子没再梦过。
梦中,他是乱世中随波逐流的烽火儿女,年年战火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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