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公那里去借些苕米子。如此几次,也就不再有脸面去借了。只要我不出动,弟弟更不会去。再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外公还有其他子女需要接济,弄不好就会生出意见来。饿肚子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这时,外公就会一次次,在傍晚偷偷地给我们送些苕米子来。我们的屋与外公的屋,在一个视平线上,之间是一条湾,湾底有一条山沟。他把苕米子提到坎下的沟边上,轻轻地唤着我的小名,让我或是弟弟去提。后来,他和我们约定,他一咳嗽,我们就去。有几次,我和弟弟从外公手里一接过苕米子,就抓一把塞在嘴里。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是在这些晚上,外公的身影虽然那么模糊,可是他那模糊的身影让人感受到的亲情,却是那么浓郁、深厚。
空着肚子上学,在那时是经常的事。有一次我心里实在不甘,便和弟弟,还邀了几个没饭吃的伙伴,来到鸡蛋石下,想着弄吃的办法。那时葛洲坝还没筑起来,长江边裸着许多大大的石板。那些苕米子,大多就是在那上面晒干的。我想,收那些苕米子的时候,怎么也会漏下一点在石缝石槽里,便和比我大的山子,在河床上开始了艰难的寻找食物的历程。翻过一峰峰礁石,我们每看到一块大石板,心里就升腾起一柱如烟的希望。可是我们发现,没有哪儿比这里的粮食收得更干净了。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儿,在一块几十平米的石板上,往往只能找到一根二根碎断了的、甚至是腐坏了的苕米子。即使如此,我们每看到一根只有牙签大小的食物时,心就会充满极度的愉快。我们整整跑了五里多路,一直跑到百水溪口上,才找到了一小荷包黑的、麻的、花的苕米子。
回到鸡蛋石时,我们又累又饿。山子把那些贵如珍珠的食物,分成了四小份,我,我的弟弟,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每人一份,唯独他什么也没有。他微笑着,善良地咽着口水,久久地注视着我们把那些苕米子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那情景所包含的意义,现在想起,依然让人感动。
现在提到碎米子,就感到香。那种香简直就来自我的骨头内部。
大概是头天晚上没吃饭吧,也许是“刁嘴”也许是没东西吃,早晨上学起迟了,又没吃。这在那个时候,我是常有的举动。中午就没有力气再爬那架铁匠坡了,心想等放学了回去再吃。没有午饭的那个中午,简直太长了。我像个游神,在饥饿的校园里四处游荡,又像个无主的圣徒,脑子里只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我带着饿得发绿的眼睛游荡了一会儿,除了闻到了一些房间里的饭香之外,便一无所获,剩下的就只有疲劳和困顿。然后,我只有走进教室,静静地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伏在桌上睡,直到同学们相继来到我身边,我在昏昏噩噩中,听到值日生喊“起立”的声音。
那个下午对我而言,大概是我生平最长的下午。那天我的同学和老师们所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在我的大脑里,都是缓慢而迟钝的,就像现在电力不足的声带,世界在我生命的磁石上以沉重而缓慢的姿势划着。而我生命的磁力,因为没有食物带来能量,变得相当微弱。但是,即使这个时候,我的大脑也没丧失为人处世的清晰,我以一种战胜屈辱的姿势,坚持到学校放学。
随着放学的人流,我飘浮在其中。我像踏着一层棉花,来到高化潭边。长江的攘水已经涨到了那儿。队友和弟弟在那潭里开始了每天例行的游泳。我想在石头上等他们,实则也是我不能再坚持,想休息一会儿。没想我被攘水的喧哗吵醒之后,他们早已没了踪影。我大概在这里睡上了两个小时。
这时,我每走一步就非常困难了。我支撑着单薄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挪过那宽宽的农田,挪过那高高的田坎,然后,沿着铁匠坡上崎岖的小路往上爬。在那不到一百米的行程里,我耗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每走一步就大口地喘着气。爬到半山腰时,我看到路旁的一个小土槽,随即往上一躺,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被一只粗糙的手扒醒。这时天快黑了。我几乎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饿得走不动了。他问了我是谁家的,便把我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往我家走。我伏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浓浓的汗味,穿透我被饥饿迟钝了的感觉,变成一种永恒的记忆,在那一刻溜进了我的生命里,直到现在还是那么清晰。在当时看来,那汗味简直就是一种力的气味。他认识我的父母亲,很快就把我背回家。母亲从泡菜坛子里抓了几根泡缸豆让我吃。我吃了几根之后,就开始刮刮地吐。然后,只好爬到床上半昏半睡,等她做饭吃。母亲怕我饿过去,一边做饭,一边还不住地跑过来,喊我一声,看我一下,还擦一下眼泪。
在一阵浓烈的米香里,母亲把一碗碎米子饭送到我的嘴前。她叫着我的小名,用勺子一小勺一小勺地往我嘴里喂,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这时候,泪水就从我的眼睛里滚出来。母亲也流着泪。她的泪水落进我的饭里,搅着香气,注入我的身体。这时候,我感觉到整个屋子里,都是那碎米子的香气,即使那饭吃在嘴里感觉硬硬的,如细沙子吃在嘴里,但是,它们成了唤醒我的生命的永恒甘泉。
后来才知道,那位背我回家的汉子叫韩永桥,是镇上的搬运工。那汗味果真是他的力所爆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