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因为姓氏不同,除非是特别熟的朋友,在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亲兄妹——这是聂双虽然时常怀疑却始终无法否认的如同火炉般烫手的事实。用“火炉般烫手”来形容,有点不太贴切,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只好先将就。
身边的朋友或是同学,很少有人知道她还有个一奶同胞的哥哥。偶尔通过各种途径知道后,几乎都会说出以下几种大同小异的话来——
“真羡慕你有一哥,肯定打小儿就没人敢欺负你。”
“多好啊。童年生活很快乐吧,你可以跟哥哥一起疯啊。哪像我,小时候天天被爸妈关在家里。”
“要是你做了错事爸爸妈妈要打你时,你哥哥是不是特护着你?”
“要是像你有个哥哥就好了。”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周浅易,作为聂双唯一的兄长——再没有比他更讨厌的男生了。
小时候她像个跟屁虫一样在周浅易后面颠颠儿跑,周浅易和伙伴把邻居家的草垛点着,边点火边问她:“小双啊,我们用草垛烤白薯,好不好?”她点头。待到邻居跑来告状,爸妈夹起周浅易,剥掉裤子揍,他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又作大义凛然样,指着聂双说:“妹妹想吃烤白薯,所以就”
晚上被爸妈打发去商店买东西,妈妈总不忘叮嘱一句:“叫你哥跟你一起去,给你壮胆。”——哪里会是壮胆,一路不被吓死就不错了。
“鬼!”
“老鼠!”
“蛇”
“妖怪”
黑漆漆的夜里,周浅易凄厉而尖锐的叫声时高时低,像是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召唤出所有聂双害怕的事物,他们摸索着明灯指引的方向,一个个向她靠拢。
到现在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就是拜他所赐。
在家里看电视,周浅易每天都要锁定体育和军事频道,趁他不备拿过遥控器换台,上来就是一记重拳,撩开衣服看,铁定一片红肿。
小学时邻座的男生在聂双铅笔盒内扔了几条毛毛虫,后座的女生见她哭得可怜,跑去找周浅易搬救兵。东找西找终于在教学楼后的狭窄过道里寻到他。彼时正在跟伙伴们玩玻璃球的他听完小女生讲述,眼内闪着兴奋的光芒,说:“其实她最怕的是蛇。”
初中时偷偷买了一管鲜红色唇膏,不知何时被周浅易翻到,吃饭的时候聂双还在啃排骨,他突然来一句:“爸,我觉得今天的排骨酱比小双买的唇膏还好,你看她的嘴,多猩红啊。”
周浅易不知道从哪里翻到一本杂志,在爸妈面前念:“当你的女儿突然买了性感内衣,或者突然注重化妆打粉,请家长一定要注意了,这说明,你的女儿开始有了早恋倾向”吓得妈妈接连一个月内几乎每天都过来翻一遍她的衣橱。
聂双曾试着理解与释怀,绝大多数男生在年少时并不懂得扮演兄长的角色呵护妹妹。
可是当她逐渐长大才明白,在同等家庭环境的成长背景下,她所得到的不同待遇,才是她最为耿耿于怀的。
小学时的周浅易贪玩又调皮,从来不知道“作业”这两个字怎么写,每天放了学就叫上一帮同学出去疯跑,晚上十一点多到家跑到厨房找吃的。每次期中、期末考试分数自然少得可怜,隔三差五被爸妈一顿乱揍,依然死性不改。
等到了中学,周浅易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班级里接下句,上课睡觉、聊天,哪个任课老师提到他都头疼。在每个学校都有几个狐朋狗友,是方圆几百里内游戏厅和网吧的常客,尤其是台球厅的热门人物,两年下来打遍本市市区无敌手。
——整个一混世魔王。
但,偏偏学习成绩开始好得一塌糊涂,从没掉下过年级前三,这恐怕就是父母这些年来容忍周浅易诸多荒唐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真是分数大过天。
确实,时至今日聂双也不清楚周浅易到底长了一颗什么脑袋,聪明、一心多用到如此地步。彼时的她,日复一日地过着按部就班的紧张学习生活:放学回家写作业,吃饭,预习第二天的课文,在父母的允许下看半个小时的电视,每天23:00准时睡觉。每逢考试前,不论大考小考,神经紧张得一塌糊涂。整晚都失眠,等到隔天拿到卷子,大脑内一片空白,不论怎么努力,终究是在中下游徘徊。
周浅易则比她充实、舒服多了,他有多种去处、玩法和乐趣。可是每次不过考前一周翻翻书,从来没有掉下过年级前三名。
因为有着聪明绝顶的周浅易频频闪着光作横向比较,又有邻家拳棒之下出成绩的小孩做作纵向比较——聂双的成绩,什么时候搬出来,都会让父母失望。
所以中考成绩出来时,爸妈更为迫切地想知道聂双的成绩。他们清楚,周浅易百分百会考上a中,就算发挥失常,考出的成绩也绝对敲得开a中的大门,除非他们的宝贝儿子没参加考试。
能有什么办法,或许正像聂双自己所认为的,或许自己终究不是学习的料吧。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怀疑,自己和周浅易,肯定有一个不是父母亲生的,说不定自己就是从垃圾场捡来的(小时候问父母,我们是怎么来的,他们不都是这样回答的么)。
谁知道呢。
***
周浅易上小学时,已经是非常标致的帅哥坯子。初始爸爸并没在意,全家都是中人之姿,而男大十八变,等到再大一些,尤其当男生步入青春期,开始变声,长出喉结时,应该会现出原形吧?
然而出乎爸爸的意料之外,步入中学后的周浅易不但长得愈发帅气,而且聪明至极,拿考入a中来说,别人家的小孩不敢有一丝贪玩之心,终日苦读,他同对付每个学期的期中、期末考试一样,依旧是临考前一周开开夜车,顺利被a中录取。
嘴巴也甜,出去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妈,骑着自行车沿街叫卖鸡蛋的小贩,商场里的开电梯小姐,楼道的保洁员他可以跟任何人找到共同话题:天气情况啦,工作烦恼啦,物价的上涨啦,对中学生不喜欢穿校服的看法啦,等等,他可以跟任何人聊得风生水起。
整个小区的邻居们都拿他做教育小孩的榜样:“你看看人家周浅易。”
看看人家周浅易。
——如果把周浅易的生活比作是七色花,那么他的生活总是一片灿烂,七种颜色他变着花样排列,花开千万朵,一簇簇,蓬勃地,放肆地,欣欣以向荣。
初中时的周浅易,原来的青涩少年逐渐舒展开。面部轮廓分明,铜色皮肤干净透亮,青春痘都很少长。很多女生被他浓密的眉毛所吸引,觉得两道英眉斜飞,无端地增添了些许豪迈之气。眼睛透亮,黑色眸子闪着狡黠的光,看人时目光专注,似笑非笑,常常盯得人发毛,对于异性来说,又颇有挑逗的意味在里头。
周浅易收了本校及外校的女生两年情书后,聂双才第一次有男生追求。
那年聂双正读初三,看到隔壁班的男生跟前桌借钱,因为拿不出50块被对方揪着头往墙上撞,前桌也不敢反抗,两只手被人紧紧抓住伸在半空,胆儿吓得早就飞了,怯怯懦懦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她在一旁看不过去,说了句“他肯定没有,不然早给你了”对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停止了打人的动作,冲他吐了两口痰后扬长而去。
其实聂双有点替这个同学难为情,长这么大还被人欺负,一点反抗都没有,难怪所有人都叫他“软蛋”可是看着他靠在墙边上抹着眼泪,脸憋得黒紫,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有些同情。不知道她哪里抽筋,还从口袋里扯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的情书。
也算不上是情书,不过是一句话——
“我想永远和你用同一张面巾纸。”(老实说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被他用红色的荧光笔写在薄软的面巾纸上,还画了两颗小桃心,写着她和他的名字,用一个箭头串起。应该是他趁她不在位置上时,偷偷地塞在了她双肩背书包的外侧口袋里。
结果那天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暴雨,周浅易定好的足球赛临时取消,回家格外早。他闲着没事翻聂双的书包,先于聂双翻出了这份情书。
老奸巨猾的周浅易翻到后也没告诉自己的妹妹,更没跟爸妈声张,甚至第二天上学时兄妹俩一起出门,他都没有提这件事。等到了班级,他在六班,聂双在五班,在楼道的拐角处两人分开,他依然非常平静地、假装没有任何事情地冲聂双挥挥手,跑进教室。
中午放学,聂双骑自行车回家,看到周浅易没回家吃饭时,也依然没有联想到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隔天上到第二节课,聂双发现坐在前面的男生换了人“软蛋”坐在了与自己隔了4排桌椅的位置,此时的她仍然没在意。换桌是很平常不过的事情,眼睛近视啦,听不清老师讲课,或者是想跟学习好的学生坐一起、想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学生或者家长随便给班主任送点“心意”再随便编上几句理由,基本上都会如愿以偿。
她是在自习课上英语老师叫她给大家发测试卷子时才发觉“软蛋”的异常的。
聂双经过他身边,听到清晰的一声——
“哼。”声音不大,但刚刚好让她清晰地听到——显然是冲自己来的。
他抬头盯着聂双看,一脸杀猪相,鼻孔因为愤怒撑得极大。
那天欺负他的人往他头上吐痰,也没见他这么愤怒。
在聂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要问个清楚时,英语老师已经在讲台前催促:“聂双,再分给两个人跟你一起发,抓紧时间分析卷子。”
由不得她多想,迅速地把卷子分给第一排的两个女生,继续发卷子。
还是想问个究竟的,结果下了课,她作为课代表被英语老师抓过去筹备班级英语小品比赛的事情,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是六点多,班里哪还有人?
只好作罢。
骑上单车出校门时,恰巧撞到踢球回来一头汗水的周浅易,彼时的他正抓着一听可乐跟身边的球友们胡侃,隔着老远就听到他的嚷嚷声:
“我说兄弟们,下周的比赛你们心里到底有底没底啊,要能像今天这状态,冠军咱绝对稳拿。”
“说不好,我今天被你丫踹了两脚,都肿起来了。你眼神有那么差吗,我都怀疑你丫是故意的。”
“对,丫就是故意的,扁他!”
夏日的黄昏,下山的太阳渐渐隐去一半,橙色的阳光透过深深浅浅的云层迸发出来,像蜜糖一般覆盖着整片校园。天色并不暗,暑气也没有完全消退,晚风吹过,拂过路两旁的无精打采的垂柳,摇曳几下转瞬又归为平静。聂双穿着咖啡色的系带a字裙,只觉衣服贴在身上黏极了,恨不得马上到家洗个热水澡。
这样想着,周浅易和他的球友们浩浩荡荡地走近。
他们的人太多,聂双犹豫着是安静地回避,还是跟周浅易打招呼。他身边的男生发现了她,叫道:“哎,周浅易,你妹妹。”
她只好刹车站定。
“这就是你妹?”走在最前面的季橙穿着白色曼联足球队服,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今天咱们吓得半死的那个怂包,就是追她啊?”
周浅易不以为意地努努嘴:“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揍他了吧?瞧他那熊样,一巴掌拍不出一个屁来,敢追我妹!”
其他人跟着附和——
“早知道咱妹长这样,昨天下午下手就应该再重些。”
季橙越发放肆地走近她,刚刚还是踢球后的一脸疲态,此刻的他有些异样的兴奋。他一边用袖子抹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上下打量她,说:“就冲妹妹这大眼睛,我觉得,咱就应该多踢那孙子两脚。”
“就是就是。”
“就她?”周浅易拖过季橙的肩膀,伸手作势扒他的眼睛“你什么眼神啊?别逗了,她也就黄毛丫头一个,谁看得上她!这辈子能嫁出去就不错了。”
“嘿嘿,也是,不及你的王美人啊”周浅易做了个“嘘”的手势,拿眼神不断示意:“在我妹面前别说这个”
男生们七嘴八舌的言语让聂双有些拘谨。正愣神,听到周浅易吼:“聂双,你干吗呢?这都几点了,还不赶紧回家!”
她慌里慌张地骑上单车,嘴里应着:“知道了,就回。”
听到有男生在身后调侃:“聂双?嘿嘿,你妹妹的名字真奇怪,为什么不和你一样姓周?这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妹妹啊,别是你的情妹妹。”
“滚你丫的。”
“哈哈”男生们的起哄声逐渐远去。聂双骑着自行车往家赶,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
印象中,那是自己第一次那么慌乱地站在一群异性当中,被他们如此集中地注意和打量。所有她对异性的好奇、敏感、关注、期待、渴望、挑逗,甚至是勾引刹那间会聚在体内的某一处,青春期的懵懂莽撞和跃跃欲试推动它们到达顶点,它们想要从她的体内破壳而出,它们是她再也无法隐藏、无法压抑和无法控制的欲望。她甚至可以听到它们在空气中碰撞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身体内的荷尔蒙”产生了一系列剧烈的反应?
可是,在那样一个关键时刻,聂双觉得自己表现得就像是一只傻鸟。呆板地站立着,明明内心有着无限的期待和渴望,想要抬头看看谁,想要被其中的某一位关注、吸引甚至是迷恋。心脏怦怦地跳动着,慌得怕被谁看出,怕被他们看出后,取笑自己。于是只好暗暗低着头,紧张得只晓得双手用力地抓着单车的扶手。
一定傻透了。
她懊恼极了。
——尤其,那是她和季橙的第一次见面啊。
那天晚上周浅易很晚才回来。聂双关掉台灯刚躺在被窝里,他嘭嘭敲门,又怕睡在楼上的爸妈听到,小声叫着:“聂双,聂双,你睡了吗?”
开了门,他嘿嘿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这好歹算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份情书,虽然我把那小子狠狠揍了一顿,但我想,还是应该把它拿给你。”他冲她眨眨眼,冷不丁又拍下她的头“还给你是还给你,但你绝对不能一点品位都没有,看上他。”
聂双隐隐约约知道了“软蛋”的事情,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面关门,一面嘴里应付他:“知道了,知道了。”
他用手顶住门,额头和肩膀靠在门框上:“那个,还有一件事。”
“什么?快说,我要睡了。”
“蒋小光”
“嗯。”她打个哈欠,有些不耐烦“他怎么了?”
“他要我跟你说,他喜欢你。”
“”“好了,我去睡了。”周浅易说完,兔子般溜进房内“嗒”的一声带上门,留下聂双与珠光白的黄花松木质门两两相对。
她有一阵愣神,重新爬到床上,关掉台灯。
周浅易的房间还亮着灯,有些许光亮透过卧室的毛玻璃探进来。隔着房门,她听到周浅易欢快地吹着口哨,大概过了两分钟又关灯,连带着她的房间,一起陷入浓重的、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这个沉沉的叫人无法入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