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从原来的圈子里溜出来,得以溜到其他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钧开始有一种感觉,他觉得空间比以前大了许多,世界比以前丰富了许多。他就像一只蚂蚁,在一个小圈子里忙忙碌碌地转了很久,忽然他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儿,蹲在树下,看着自己在土地上划出来的一个小圆圈里,有几只蚂蚁在忙着。人就是这样,先自己动手给自己划一个小圆圈,美其名曰人生规划,然后自己跳进去,在圈子里忙。
洪钧曾经以为,他这些年其实就是在做两件事:他一边给别人设圈套,一边防着别人给他设圈套。所谓成功与失败,无非是别人有没有掉进他设的圈套,以及,他有没有掉进别人设的圈套。现在,洪钧明白了,其实他一直还在做着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给自己设着圈套,然后自己跳进去,人这一辈子,都是为自己所累。
洪钧现在才发现,北京原来真大啊,他好像只是在东北角的这几个街区里逛了逛,就已经大开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他地方转转,不知道又会有多少新鲜东西。洪钧走着,感叹着,终于,他觉得累了。
洪钧停住脚步,手扶着旁边的一棵小树,向四下张望,寻找着适合一个人独自吃饭的地方。他看见一家京味饭馆,觉得可能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去处,便抬脚走了过去。
他走到门口,双手把门上垂下来的玻璃珠编成的帘子往两边一分,刚迈进去一只脚,就听见里边一群人大喊:“一位里边请!”
洪钧一下子怔住了,就这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跨在门槛上,稍一愣神,眼睛也适应了从外面到室内的光线变化,一想既然人家已经明确说了“里边请”便走了进去。
很明显,里边的客人比跑堂的这些小伙子还少,三三两两地只零星坐着几桌,倒是站着十几位小伙子,一色的深色布衫布裤子,脚上和洪钧一样的布鞋,洪钧脑子里一下想起当年听过评书里常说的一句词,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钧心里偷偷笑着,被一个“魁梧的”小伙子领到一张桌子前,坐到木头长凳上。
小伙子问:“您来点儿什么?”
洪钧随口说了句:“炒饼。”刚一说完,洪钧就纳闷自己怎么想到要点这个,心想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有多大,进到这种饭馆,不自觉地都会点应景的东西。
小伙子又问:“您来素的还是肉的?”
洪钧反问:“素的多少钱?肉的多少钱?”
小伙子朗声回答:“素的五块,肉的七块。”见洪钧稍一迟疑,又补充说明:“都送碗汤。”
洪钧立刻说:“素的。”
小伙子用布擦了一下洪钧面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转身走了。
洪钧手里摆弄着一双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着自己的炒饼。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像京戏里叫板一样的喊声:“炒饼一盘!素的!”
洪钧又被震住了,话音刚落,一盘炒饼,素的,已经放在了他的桌上,那小伙子站在旁边看洪钧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洪钧觉得脸上热热的,估计脸已经红了,而且可能还红得不太均匀,所以没准是红一块紫一块的。洪钧低着头,没看小伙子,嘴上嘟囔了一句:“嚷嚷什么?想让地球人都知道啊?”说完了,洪钧才抬头看了一眼小伙子。
这回轮到小伙子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可能才想明白洪钧为什么会不太高兴。小伙子看来很不以为然,只是因为洪钧是客人,只好还算客气地说:“我们这儿都这样,没人儿在意。”说完又转身走了。
洪钧低着头吃他的素炒饼,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倒不是因为这炒饼的味道,他是还为刚才小伙子唱着给他上菜觉得别扭。就五块钱的一顿饭,还嚷嚷得所有人都听见了,洪钧觉得臊得慌。他正在心里别扭着呢,忽然身后又传来一声唱,更洪亮悠扬:“花生米一盘!”
另一个“精神”的小伙子端着一小盘花生米,向洪钧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张桌子上的一个男人,不等小伙子把盘子放到桌上,已经双手伸过去在空中接过了花生米,其中一只手里已经捏好了一双筷子,把盘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灵巧地夹着花生米吃了起来,吃得很香,连洪钧都能听见他吧唧嘴的声音。
是啊,谁会在意呢?又何必在意谁呢?能有这种顿悟不容易啊,洪钧现在觉得这五块钱的炒饼点得真值了。
洪钧一盘素炒饼进了肚子,似乎意犹未尽,他越来越喜欢这京味饭馆了,便又也要了一盘花生米,炒的,两块钱。等花生米上来了,就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着往嘴里送。
晚饭的高峰时间到了,饭馆里坐满了人,洪钧觉得再耗下去简直是占着桌子影响饭馆的生意了,便给了跑堂的小伙子七块钱,结了账。小伙子收了钱转身就接着忙去了,洪钧还想听他大声地唱收唱付呢,不由得稍微有些失望。他站起身,才忽然发现桌上居然没有餐巾纸,刚想招呼一声要几张,却看见不管是“魁梧的”还是“精神的”小伙子们都忙得不亦乐乎,洪钧便不好意思为这点小事麻烦人家,用手抹了下嘴,就算擦好了,便往外走。
洪钧一分门帘刚要迈步出门,就听见所有的小伙子又齐声发出一声喊:“一位您慢走!”洪钧听了觉得浑身舒坦,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洪钧一路向北逛着,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和一群刚下班的民工走在了一起,自己和周围的几个民工浑然一体,俨然是其中的一员了,洪钧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大概这就叫归属感吧。民工们很快就拐进了一个窄小的路口,剩下洪钧一个人沿着大街向北走,直到看见前面人头攒动,音乐震天。
前面是条小河,估计就是北面的老护城河吧,现在看着更像是条水渠,十几米宽的小河,两边是垒的整整齐齐的河岸,北岸是些人工堆出来的慢坡,种上了草坪,砌出了甬道,一直通到一道土墙脚下,这就是古老的元代城墙留下的土城遗址,河的南面是个小广场,现在就成了个大舞台。
洪钧围着小广场走着,看着各种各样的人自娱自乐地玩儿着各种各样的招式,简直就像是浏览着一本包含各种文化娱乐和体育健身活动的百科全书。人们很自然地划分成几个特色鲜明的区域,却又各不影响。有一群是跳国标舞的,以中年人为主,配的音乐都很有意思,都是典型的民族风格的“主旋律”搭档的形式很灵活,既有一男一女,也有两男或两女的,表情似乎稍严肃了些,显然大家更多的以切磋技艺、活动身体为目的,而不是只限于那种异性间的交际,装束也都很休闲随意,洪钧还看到有几个人穿着拖鞋在跳,看来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影响水平发挥,所以有一个人很快就跑到场边把拖鞋脱了,跑回去搂着舞伴光着脚转了起来,的确轻快多了。往前走着,洪钧耳朵里悠扬的舞曲声还没散去,就已经被一种强烈的节奏震撼了,他才忽然发现他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蹦”着。他仔细地向四周张望着,看到了这一区域势力的强大,地上放着好几个大音箱,比刚才国标舞的录音机自然气派了许多,一个台阶上的几个人看样子是领舞,不过和洪钧在舞厅或夜总会里见过的那些领舞女郎有很大的不同,这几个人可不是什么人花钱请来的,而是真正的从群众中涌现出来的先进分子。洪钧看不明白这么多人一起跳的是种什么舞,眼前只能看见一大群的脑袋在整齐的上下起伏,不是迪斯科,也不是街舞,洪钧猜想大多数人就是在“蹦”舞,很多人蹦的时候似乎面无表情,让洪钧感觉他们就像是在做一种跳动的“瑜伽”
洪钧刚以为他方才已经见识到了最热烈的场面,便发现他下的结论为时尚早,最有能量的恰恰是一群老年人的秧歌队。洪钧立刻开始佩服了,因为整个广场上最大的“动静”不是靠任何电源支持的音响设备发出来了,却是一帮老年人全凭敲锣打鼓整出来的,可见“不插电”的威力。洪钧看到的是一只真正的正规军,统一的服装,统一的装备,整齐的动作,一样的表情,都在咧着嘴开心的笑着。洪钧不由得感叹,看来在中国,至少在北京,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是最快乐的。洪钧也被感染了,觉得轻松了很多,甚至开始有些振奋,因为他只需要再过二十多年,就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快乐了。
洪钧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老年秧歌队一趟趟地扭,听着单调的鼓点一遍遍地敲,扭的人敲的人都还精神抖擞,站着的洪钧却觉得有些累了,他便漫无目的地接着走。很快,他就发现了广场上密度最大的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最外面的人都踮着脚尖,不时地转着脖子寻找人群中的缝隙往里看。洪钧已经很多年没看过热闹了,这时却像换了个人,扒开一条缝硬往里钻,鞋都被踩掉了便趿拉着布鞋接着往里挤,一直挤到了站着的人的最里层,却发现里面还蹲着、坐着好几层,围着的巴掌大的空地上支着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个电视,桌子下面还放着几个电器样的黑匣子,估计不是录像机就是vcd机。电视里演着卡拉ok的片子,桌旁站着个男人,正攥着个话筒投入地大声唱着,穿着和洪钧一样的“老头衫”把下摆从下往上卷到腋窝下边,腆着个肚子,看来是附近工地上民工里的歌星。
一首“大花轿”唱罢,掌声热烈,叫好声一片,洪钧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好像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片气氛里了,和周围的人融在一起,洪钧觉得自在,觉得痛快,他拍巴掌拍得越来越卖力气,喊好喊得越来越响。但他还觉得不过瘾,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躁动,胸中有一种情绪要宣泄。洪钧好像是一只刚刚从厚厚的壳中化出的蝉,他要宣告,他已经变了,他不再是只能缩在壳里在树干上爬的家伙了,他可以飞了。
一段洪钧似乎熟悉的曲子响了起来,这段前奏他听过,这歌他会唱,而且这歌他现在就要唱。他看见旁边不远有个蹲着的人站了起来,抬脚在人群中寻找着落脚的地方,要向桌子走去,桌子上放着那只话筒。洪钧猛地向前扑,就好像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在坐着人的头顶上蹦跳着,也不顾踩着了别人的脚还是腿,向桌子抢了过去,跌跌撞撞地冲到桌子旁,一把抓起话筒。这时前奏已经过去,屏幕上已经走起了歌词,洪钧停了一下,喘了几口气,调整了呼吸,正好等到了他最喜欢的那段,便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洪钧笑着,自顾自地咧着嘴笑着,甩着手,走在街上,身后是那片广场、那片人群、那片歌声。
忽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又是来慰问的吧?”洪钧想“这位听到我下岗的消息可是够晚的了。”
洪钧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一串手机号码,没有显示名字,心里想着会是谁呢,按了接听键,放到耳边,说:“喂,哪位?”
“请问是jim洪吗?”洪钧一听叫自己的英文名字,看来是圈子里的人,似乎还有些口音。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洪钧又问了一遍。
“jim,你好。我是jason,林杰森,我是维西尔公司的。”
洪钧的心脏立刻跳得快了起来,他好像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电话,可现在电话来了,他的感觉却好像和当初期盼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洪钧已经听出这是典型的台湾国语,林杰森就是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总经理。
洪钧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下,尽量自然地说:“你好,林总,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是狗屁总,不要这样子,就叫我杰森好了,jason也可以嘛。”杰森痛快地说。
洪钧想笑,这个台湾人看来真是很实在,不装腔作势,才说了三句话,就连“狗屁”都已经带出来了。但洪钧已经和老外、香港人、台湾人打了太多交道,他知道有不少台湾人喜欢在谈话时用这种“粗鲁”来拉近和对方的距离。
洪钧没有回话,他在等着杰森回答他刚才问的话,等杰森挑明来意。
杰森接着说:“jim,现在打电话给你不算晚吧?我估计你这一段肯定都是很晚才睡的哟。”
洪钧明显地感觉到杰森的话语里含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味道,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想接着沉默,让杰森继续说,但还是出于礼貌地应了一句:“还好,不晚,我手机一直是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除了坐飞机。”
手机里传出来杰森的笑声:“哈哈,jim你真是很敬业的哟。”
洪钧没说话,杰森说:“我是刚下飞机,刚从上海飞来北京。”
洪钧又问了一句,他实在有些不习惯杰森这样兜圈子:“找我有事吗?”
杰森的笑声又响起来:“哈哈,jim,你是明知故问啊,我是专门来北京见你的呀。”
洪钧早已经知道杰森来电话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既要假装没有猜到,还要矜持着装出不急于想知道的样子,洪钧又没有回话。
杰森便说:“jim,我好想和你见面,好好聊一聊,你明天时间方便吗?”
洪钧知道,他等了四十天的电话终于来了,早在他要求皮特开掉他的时候就为自己设想好的机会终于来了。洪钧也知道,刚刚过了一天开心自在的日子,他这就又要回到他原来的圈子里去了。他只是不知道,是自己即将钻进杰森设好的圈套,还是杰森钻进了他洪钧设好的圈套,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已经钻进了他为自己设的下一个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