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密码箱里,存放着他的全部现金,五十八万美金。自然了,他的资产远远不止这些,在被誉为“北方威尼斯”的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他有高达两百三十万美金的银行储蓄。
是的,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观光客。参加旅游团,他用的是一张假身份证。两天以后,在九寨沟,他将以假身份证上这个人的名义写下一份“自动离团,后果自负”的保证书,交给导游。然后,依据事先的周密部署,会有一个熟知路况的当地人前来接应他,带他从阿坝州出发,途经甘孜州,一路向西,从西藏昌都抵达拉萨。在拉萨,专事偷渡的蛇头会为他准备好各种全新的资料,然后帮他前往印度南部的莫索尔。接下来,是从莫索尔到新德里,再到美国的旅程。他的最终栖息地是荷兰,那个有着郁金香与琵鹭的国度,在靠近大海的城市里,终老此生。
这是多么漫长的逃亡之路啊,虚虚实实、曲折蜿蜒、声东击西,单是繁多的地名,已经让人晕眩,可以预见的险境,犹如原始森林中的猛兽,虎视眈眈,伺机而扑。然而,这也是他谋划已久的唯一一条通向新生的道路,一旦走完了危险的旅途,那个名叫成遵良的贪官就将从此人间蒸发,一个全新的华裔公民将在异国他乡开始一段合法的、富裕的生活。
一个行进在生死边缘的男人,纵然是evamendes那样的*小*亲临现场,恐怕他也至多不过抬抬眼皮。因此,他对车内这个孤僻美丽的女子毫无兴致。
吃完方便面,他抹抹嘴,重新戴上耳塞。他知道,除了音乐,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缓解他的焦虑情绪。“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木兰花开山冈上,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已来临”空美伤感的歌词,由邓丽君婉约绵长的嗓音唱出来,让他的心有了片刻的宁静。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静止的车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直觉的反应是撞车了。可是车前车后空空如也。那么,是胎瘪了?车子再度自作主张地晃动起来。这辆车着魔了?
这时,一部快速行驶的越野车超过他们的大客车,飞驰向前,却是忽然间消失在笔直的路面上。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细看,前端的马路上竟然凹下去一个狰狞的大坑,大坑吃掉了汽车。又一辆轿车飞奔而来,落入深坑,腾起漫天烟尘。
原本像手臂一样平直伸展的路面涌起了海浪似的波纹,路边的山崖碎石滚落,轰隆隆的地声震耳欲聋。他从最初的惊骇中清醒过来——地震了!
三十几年前他经历过松潘大地震,常识提醒他,绝对不能待在车里,否则被坍塌的山石砸中的机率将会无限量增高。在一次筛动和另一次筛动的间隙中,他抱起密码箱,奔向敞开的车门,蓦然间想起吃饼干的女子,一瞥之下,发觉她脸色煞白,如泥雕木塑一般傻愣着。
“快跑啊!”他大叫一声,不假思索地冲过去,重重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一下拽了出去。
会议开到一半,关锦绣的手机嘀嘀响,有短信到。她一边正襟危坐地继续讲话,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手机。看到那个号码,她的心脏失控地大力跳动几下。是他!
手机屏幕上只有一个语焉不详的问句:今天14∶00?一贯简洁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关锦绣镇定自己,不动声色地按下一个“好”字。
开完会,她夹着厚厚的一叠卷宗返回办公室,走道里不断有员工停住脚步,谦恭地招呼她:关总。她一律示以礼貌而矜持的微笑。
女秘书正在帮她清理办公桌,见她一阵风似的进来,忙向她报告道,关总,外卖我已经叫了,还是楼下那家粤式茶餐厅,鲜笋兰豆炒虾仁,皮蛋焙尖椒,汤是百合银耳羹,额外多加一份青菜沙拉
我有事出去,你替我吃掉它吧。关锦绣打断她,挽起昂贵的mulberry咖啡色大背包,噔噔噔地匆匆离去。她驾着公司配给的纯白奥迪a4往公寓赶,一路上连打了n个电话,取消下午的各项工作安排。在电梯里,她拨通了丈夫沈泰誉的电话。
是我。她说。他“嗯”了一声。到了吗?到了。吃饭了?正吃着。什么时候能回成都?不一定的。他的语气很是淡然。
“那个,”她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上月的煤气费我已经交了。”
“知道了。”
“再见。”
“再见。”
挂断电话,她嘘了一口气。很奇怪,每次见他之前,她总是习惯性地与沈泰誉通一次话。她尽量把这种行为划归为家常问候,而非做贼心虚,虽然二者之间的确只是一纸之隔。
电梯的红灯停留在第32层,这套位于城市之巅的高层豪宅是她的私产,是她以父亲的遗产加上自己的一笔私房钱购置的,作为她和他的缱绻香巢。对此,沈泰誉一无所知。
从壁橱里取出富安娜七件套,她逐一铺陈,棉织物上的牡丹花在她的手下大朵大朵地绽放开来。经过水渍印的特殊处理,加上四周舒缓的卷草纹,那些花朵格外地生动起来,散发出洗涤液与日光暴晒后的清香,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旖旎的意味了。
这款床上用品有个十分*的名字,叫做“风姿绰约”虽然是特意新买的,关锦绣已经细细清洗过一次。她有轻微的洁癖,刚买来的被褥啊衣物啊,一想到从原材料到成品的加工过程中,得经由多少双形形色色的手触摸揉弄,她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非得亲自洗濯一遍才能放心。
末了她将枕头拍得松松的,进浴室洗了个泡泡澡,涂了护肤乳,化了淡妆,用了少许橙花香氛的armanicode,连纤细葱白的脚趾都不放过,一丝不苟地涂上dior淡金色系的指甲油。每次见他之前,她都是紧张又慌乱的,煞费苦心地做足准备功夫。比如她身上的睡衣,是几个月前出差从韩国带回来的,偶尔她会取出试穿,想象着他的*时刻。她深知自己已经不是依靠本色风情便能畅然无阻行走江湖的青春美少女,作为一名三十八岁的*,如若没有闭关苦修两性兵法的毅力以及炉火纯青出奇制胜的技巧,那是活该被当做黄脸婆淘汰出局的。
门铃这时响起,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墙上的木质古董挂钟,14∶20。他迟到了二十分钟。在他们的约会中,他永远是无端迟到的那一个,她也永远是无怨等候的那一个。
经过玄关时,她最后朝镜子里挑剔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烫过的长发堆砌在肩头,像层层涌来的细小细小的浪花;银手镯;银光闪闪的高跟拖鞋;深红的睡裙薄纱轻裹,热辣火暴的前开襟,精致柔软的蕾丝花边;看上去既有露骨的妖娆,又有极致的优雅。
她笑吟吟地打开门,把自己像一件贵重的礼物,抑或是一个完美无瑕的芭比娃娃一般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仿佛温熟功课上考场的优等生,试卷摊开的一刻,反倒有了胸有成竹的自信。
他回敬给她的,不是赞誉,不是激赏,不是品评,不是把玩,而是一柄嗖嗖飞来的、欲望的尖刀。
他有没有看清她千娇百媚的装扮,她不知道,她只觉得他是一个捉刀而来的屠夫,凶残、粗暴、杀气腾腾。还没来得及关上门,他就没头没脑地吻住了她,他的口腔就像一只无边无际的黑洞,似乎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他那混合着考究的男士香水与体味的躯体,是那样的*,让她情不自禁地张开了自己,宛如冉冉升起的莲花,等待淤泥的滋养与临幸。
没等躺到床上,他已经胡乱扯掉他和她的披挂,她的薄如蝉翼的睡裙,他的全套阿玛尼的行头。当他猝不及防地将情欲的利刃捅进她的身体时,他的脚上还滑稽地穿着pakerson皮鞋与袜子。
他挺立在大床边,如同挺立在桌案前,操起坚硬锋利的大刀,一刀一刀,轻车熟路地宰杀她的羞耻,洞穿她的隐秘。奇异的*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她,她在他的刀锋下起伏跌宕,感受着失重的眩晕和强劲的疼痛,像一片被挤压的水果,蜜汁淋漓、烂熟甜软。
终于,杀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喘息,他浑身颤抖,面孔痉挛,风驰电掣地冲撞她。在无尽的狂喜与痛苦中,她准确地预感到,他即将把那致命的一刀,深深地、不遗余力地戳进她的体内。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骤然被人一掌击退,轰隆一声,跌下床去。他半身赤祼,呆坐在地毯上,面前耸立着一座岩浆翻滚的火山,眼里是灵魂出窍的惊恐。怎么了,你?她惊问。又是一掌,她也被推出老远,她本能地想要站起身来,却似在一艘颠簸的海船上,身不由己地摇晃起来。她尖叫,谁?是谁?谁在推我?室内空无一人。他俩面面相觑。
第一日夜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2日,星期一,夜晚雨。
停电。没有光。暴雨竟夜。遍山都是泥石流的声响。
漫漫长夜里,老太太始终紧紧攥着沈泰誉的衣袖,即使是在沉酣的睡眠中,也不肯撒手。在昏睡的间隙,她嘤嘤地抽泣,哀哀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沈泰誉的怀里,混乱地叫着爹、爹。
沈泰誉嗯、嗯地胡乱应着,茫然抚拍她瘦骨嶙峋的肩背。沈泰誉的十根手指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痛,也不晓得是否在流血。
整个下午他都在沈家大院的废墟上不停地抠挖,拼尽全力想要救出被埋在下面的两个弟弟、两个弟媳、两个侄子,以及那位倒霉的律师。
地震发生时,坐在天井里的他几乎是被强大的震波给弹出了院门,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他在极度惊惶中回过头来,好端端的房屋迅速坍塌下来,犹如积木搭建的玩具一般脆弱。
老太太从熟睡中醒来,睁大双眼,左顾右盼,口中喃喃着,刮风了?刮大风了?突然地,她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跟小孩子玩橡皮筋似的,上上下下跳了好几次,直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泰誉站起来,很快又被晃倒在地。屋后山坡上的大石块呼啸而来,他在心里惊呼一声:完了!挣扎着爬过去,拖住老太太,在七荤八素的震颤中,连拉带拽的,蜗牛似的往外挪移。一块巨石落在垮塌的残垣间,顿时砖瓦飞溅。沈泰誉不假思索地拱起背,匍匐在老太太身上。天一下子全黑掉了,周遭烟尘弥漫,只听见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是地球发生爆炸了吗?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来临了吗?沈泰誉不断地在心里惊问。短短的几分钟,长如永生。
终于,地动山摇停歇了,天色依旧是灰黑灰黑的。沈泰誉搀着老太太站起身,四周烟雾弥漫,几乎无法呼吸,老太太灰头土脸的,浑身上下全是泥土,一双混浊的眼睛惊恐地眨动着,嘴里兀自念叨着,好大的风哦,把房子都吹倒了却是抬脚不管不顾地就要朝那堆残砖断瓦中走去。沈泰誉忙伸手拦住她,以为她是挂念着儿孙的安危呢,没想到老太太可怜巴巴地恳求他,说,让我回去,我要回家,我困了,我要回屋睡一觉。沈泰誉哭笑不得。
“是地震了。”他试着对老太太说。
“风好大哦”老太太张皇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