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很小很小的黄雀吧?
他不来的时光,我便站在松枝上,无聊地拍拍翅膀,东张西望。
****好,往来游人如织,男女老少,摇摇摆摆,走过来,走过去。男人倒罢了,那些女子简直叫人眼花缭乱。连湖中向来爱绕舌的青鱼精也浮出水面,眼珠放光,跟我絮絮叨叨:“小小,人类的衣服首饰,真叫漂亮啊。你看那些石榴裙、百裥裙、郁金裙、娑罗裙……灵蛇髻、扇髻、簪花髻、望仙髻……还有金步摇、填翠簪、双辟钗……”
“咦!阮公子来了!”还是她眼尖,忽地跃出水面,啪地一声,溅起水花无数,打断了我的暇思:“哇,还有那,好漂亮的油壁香车!”
果然。
一辆油壁香车,就停在湖畔的柳荫里。车壁彩绘描金,华丽非常,车身络幕披垂,蒙锦摇缀,更添香艳。
青鱼继续尖叫:“香车美人!香车美人!”
咦,车前站着那人,笑吟吟的,左手紧紧握着一只白玉般的手,眼睛落在香车美人脸上:“思雨,你看钱塘三月,处处****宜人,可是这所有****到了一起,却不如你一分。”
是阮郁!
柳丝如烟,然而真正的烟雾,仿佛都笼在那姑娘的眉宇间。湖水碧清,却清不过她那一抹灵动的眼波。那玉手的主人,思雨姑娘,髻华饰靓,容光照人,连我这只黄雀看了,也不禁意动神弛。
多少年了,我从未留意过。这三月的钱塘,****宜人,来来往往的仕女佳人,石榴裙、百裥裙、郁金裙、娑罗裙……灵蛇髻、扇髻、簪花髻、望仙髻……还有金步摇、填翠簪、双辟钗,她们如杨柳,如莺花,比那一切****更宜人,令我自惭形秽。
“小小!”他忽然看见我,惊喜地扬手招唤。
我的目光,落在紧紧握着美人玉手的那只右手上。
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苦涩的味道,那味道堵住喉咙,直冲眼晴,连眼泪都仿佛要迸出来——好象那次我在山野中误食的野果“苦厘子”一般:
他迷上了这叫思雨的姑娘,他看她的眼神,和平时看我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他那样的迷恋沉醉,还会再给我带来那甜蜜的滋味么?
平生第一次,我如此恨自己,为什么不肯好好修道?不然早能变化人形,小柏说的,妖精修为越深,变出来的人就越美。如果我变得比思雨还要美的话……
我第一次掉过头,“咻”地一声,飞走了。
耳边还传来他的话语:“哎呀,小小怕生人呢!”
不是不是不是!我站在西泠山一根树枝上,烦燥地甩甩头:我不是怕生人啊!那我是……
“你吃醋了!”一根莹白的手指,在我头上轻轻一点。我哇地一声大叫,扑剌剌飞出老远。
站定了看时,松柏林中,已站有一个年轻女子,不施粉黛,白衣素履。可是奇怪了,就这样一件衫子裹在身上,单露出一张脸,一头黑发,一双赤足,却是狐狸也没她妖媚。眉头天生一点红痣,衬着雪白肌肤,远远一看,便觉勾魂夺魄。思雨姑娘连她一根脚趾也是不如。
“你谁呀?”我羡妒交加,皱眉叫道。
“我呀,”她素手轻轻一拂,衣衫下的赤足不见了,化作一截盘曲长尾,尾上片片银鳞,寒色如霜:“我是湖底的白蛇,听说过么?”
“白蛇?你是……”我顿时又往后飞出几步:“修炼八百年的白素贞!你不是要成仙了么?”
早听松柏树们讲过,说是早在我们尚未降生时,西泠山下的湖中,早就有了妖精。那是一尾白蛇,已修炼八百年,快要飞升成仙。当初它还有幸得到过仙人指点,并蒙仙人赐名白素贞。可我从来没见过,以为它早成仙去了,谁知它今天居然出现了!
白素贞妖娆地斜我一眼,令我这只小小黄雀骨头也要酥掉:“快要成仙了,所以闷得慌,到处转转,不小心瞧见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跟着过来了——你爱那阮郁?”
“我……”情爱二字,早有耳闻,然而我喜欢的,究竟是什么……都怪糖,那些该死的糖!
“呵呵,”白素贞掩口而笑:“世上最令人困惑之事,便是男女间的情爱。情爱之美,本如刃上蜜糖,虽甜却易伤。”
她说的话,我听不懂,忽然倒有灵光一闪:她有八百年法力,自然近乎神仙。那如果我求她帮我的话……
眼珠才一转,她便笑着开口:
“你想化作人形,象那个女子一般,长守他身边,是么?”
“……他从鹰爪下救了我,做一只雀也该知恩图报,”我绞尽脑汁地想理由。
她嫣然一笑,让我再次看傻:“我可以将你变成绝世佳人,远胜过那些思雨思云之流。不过,只以三月为限,到期所化人形便会病痛而死,你真身再变回黄雀。然而你若在期限内弄个玩艺儿回报我,我得道在望,也愿拼却耗费法力,让你陪他一世,总能保持人形,好不好?”
“什么玩艺儿?”
“八百年了,我修行到了最后的情关。仙人说只要勘破此关,我就能得道飞升。可是我长居湖底,并不知世间情爱之力,究竟到了怎样大的地步。听说世间有一种同心结,是情比金坚的爱侣合力以丝绳穿织编制而成的,实为爱意心血所聚。我想弄到这样一个同心结,潜心研究,或许能及早越过情关,成为神仙。如今你爱上阮郁,只需让他也爱上你,你们结出一个同心结来,便可以送回给我。”
“你为何不自己去?”
“哎呀,”她有些不耐烦:“我成仙在望,每天都要汲取日华月精,又是天生冷血,哪有心思……你去是不去?这可是个机缘!”
“我……我去!”
以前小柏埋怨我不思进取时,小松有时也会帮我说话。他是个慢腾腾的性子,学人喜欢看书,说出来的话象个积年的学究,多半迂腐又冬烘。但现在想起来,倒象是大有道理。
小松说:“成仙也要个机缘的。别说成仙,这世间万事,都讲究个机缘。”
“什么是机缘?”我们一起问他。
小松象凡人的老儒般叹了口气,深沉地说:“在正确的时候,做正确的事,就叫机缘。”
那,我遇上白素贞,大约也算是机缘。她八百年法力,将我变成这样绝色的佳人,何足道哉?何况她还派了青鱼精小青,变成我的小婢随了来;且在西泠湖畔,为我建起一座清幽秀美的金雀楼,几番手段下来,我在风月场中已是声名鹊起。而化身为苏姬的我,从同为钱塘名妓的思雨手中,将阮郁夺了过来,迷得七昏八倒,岂不也是一种机缘么?
如今和阮郁在一起,我心满意足。闲暇无事的时候,无非是调琴弄瑟,吹笛引箫,又或是并肩依偎,看月明星稀。金雀楼上,与他相伴的岁月,何等缱绻,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春风十里丽人天,西泠山前,依旧是游人如织。裙钗脂粉形形色色,可哪里及得上我在阮郁心中半分?寻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看那湖光山色。我的油壁车停在湖边,彩缨披拂,纱色妃红,比起当初思雨姑娘那辆车,更是华美。旁边系有阮郁的青骢马,马儿嚓嚓食草,青白毛色的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
暗自得意,我靠在他肩上,娇嗔着摇晃:“阮郎,我爱吃糖炒青豆,你买给我吃嘛。”
“你呀,真象我以前在西湖边喂过的一只黄雀。它也爱吃青豆,嘴里叨着,还在我肩上走来走去……”他托着只锦袋,手伸入袋中,拿出青豆喂我,絮絮诉说。
“小小,你的鬓发乱了……”细长手指,爱怜地帮我把乱发抿去。另一手,轻轻用力,已将我揽在怀中。
他的怀抱,真温暖啊。这一切的一切,幸福得不象是真的,倒象是个甜蜜的梦境。而我,往往口中尚有豆香,不觉中就睡过去——如同我在西泠山上的从前。那个从前……松柏林翠、展翅高飞的日子,也遥远得象一个梦,那是另一个梦
“姑娘,那书生一直偷看你。”小青从一株柳树后跳出来,在我耳边嘁嘁嚓嚓,存心要搅我好梦。
“哪个?”星眼迷蒙,我懒懒地倚起半边身子,才发现自己正卧于柳下一块锦褥之上——咦?阮郁呢?先前我不是躺在他怀里,才不觉中睡去的么?
“阮公子家人忽然来了,说有急事请他回寓所一趟。”小青察颜观色,快嘴快舌:“他见姑娘你睡着,怕惊醒了你,便令奴婢拿了锦褥来,服侍你躺好才走。”
“哦。”我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打了个呵欠,眼角余光,已瞥到柳树后那人。果然是个书生,年纪颇轻,相貌也算清秀,只是一身青衫,带几分寒素。此时半只脚迈出来,趔趔趄趄的,前也不是,后也不是,眼睛只管痴痴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