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是南柯镇,是南柯郡。’
‘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
淳于棼唯一的要求,是教自己的至交老周、老田前去做幕僚,这事自然不难。行前,百官饯行,皇帝陛下御驾送至宫门。人山人海争看公主与驸马同乘公主的马车赴任。女人们多掉下限泪来,因为这个国家的人民都是多愁善感的。公主的车前有马队、军乐,车后有军警护送。在路上走了三天,他们一到南柯郡民众欢呼震天。
一对新婚夫妇在南柯郡过了一年,日子好不美满!居民都是良民百姓,奉公守法,各勤所业。全境之内,既没有浪民,也没有乞丐。淳于棼听说,如有战争,不论男女,都保家奋战,绝不爱惜生命,但是决少自相残杀之事。公主仁厚爱民,所以极为人民爱戴。淳于棼生性疏懒,公主总是催他清晨早起,处理公务,以身做则,为百姓表率。他一切称心满意,只是勤政治公一端,颇视为难事。他在办公处所,总藏有美酒一瓶。但是受良心上的鞭策,他也随时尽其所能,刻苦自励,庶不负公主的恩爱。并且他深知非勤政爱民,不足为皇室之肱股。下午清闲无事,例不到府办公,常同爱妻同往森林,在河堤上携手漫步,或与老周、老田在山洞中小饮几杯。如今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俱备,而不得开怀痛饮,足见为贤吏名臣,亦是苦事。
妻子总是向他说:‘好了,不要再喝了。’
他心想,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他很感激公主,因为公主帮助他作奏折,处理其他重要文件。老周、老田现在做他的幕僚,对他敬而且畏。他暗想,平心而论,他的生活的确很美满,不应当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一年过后,爱妻突然感受风寒,一病逝世。淳于棼悲痛之极,无可自解,又喝起酒来。他上表自请辞职还京。他护送公主的灵柩回去,依照皇家礼仪安葬。用自己积蓄的金钱,在岩石耸立的山岗上为公主修了一座白石的陵寝,哭得非常伤心,执意在陵寝旁守了三个月。
公主死后,万事全非。他孤独凄凉,在城中各处闲步,不分书夜,常到酒馆买醉。皇帝失去爱女之后,对淳于棼日形冷淡。有人奏明皇帝驸马在外行为失检,为了爱女的缘故,皇帝不忍明令罢黜他。他的情形全国的百姓都知道,朋友遂日渐背弃他。他的景况日非,竟至向友人老周、老田借钱买醉。有一次,他被人发现躺在一家酒馆的地上,如此遇了一夜。
老百姓要求说:‘赶走这个坏蛋!这简直是我们国家丢脸的事!’
皇帝也以有此种驸马为耻。一天皇后向淳于棼说:‘公主死后你这么伤心,回家去过些日子散散心好吗?’
‘这就是我的家。我还上哪儿去呢?’
‘你的家是广陵,你不记得了吗?’
淳于棼朦朦胧胧记得在广陵有一所大房子,自己是一年以前来到了这个生地方的。他垂头丧气的说要回家去。
‘很好,我派两个人送你回去。’
他又看见当初带他来的那两个使者。不过这一次他一到门口,看见的是一辆又旧又破的马车。也没有兵,没有随员,没有朋友送他走。甚至仆人的制服也是又破又旧,已经褪了颜色。他过城门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理他。他回想以前的荣显繁华,不由了悟到红麈间富贵的虚幻。
他还记得一年前来时的道路。不久,马车穿过了一座石门,他一看见自己那个老村子,不觉落下泪来。使者把他送到家,把他一推推到东廊下靠墙的躺椅上,厉声喊道:‘你现在到家了!’
淳于棼一乍煞醒来。看见朋友老周、老田正在院子当中洗脚。夕阳下的阴影正照在东墙上。
他惊呼道:‘人生如梦啊!’
老周和老田问他,‘怎么,这么一会儿醒了?’
他把到槐安国的那个奇梦告诉了他们俩,他俩惊异不置。
他带着周、田二人到老槐树下,指着弯曲缠绕的树根下的大洞说:‘这就是我那马车进去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
‘你一定被树精迷住了,这棵树太老了。’
淳于棼说:‘你们俩明天来,咱们研究一下这个洞看看。’
第二天,他教仆人拿斧子铲子掘那个洞。砍断了一些大树根之后,发现了十尺见方的大洞,曲折的支道在洞中交叉着。在洞的一边一块筑起的平地上,有一座小城,有路,有地区,有通道。千万个蚂蚁蜂拥圈绕着。中间有一个高台,上面有两个大蚂蚁,白翅膀,白头,很多大蚂蚁往四周圈站岗。
淳于棼大惊道:‘这就是槐安国,皇帝正在宫里坐着呢!’
由正中的洞有条长通道通到南边的枝柯上,那里一个大窟窿里另外有个蚂蚁窠,里面也有泥的建筑,也有通道,蚂蚁的颜色比中心那个窟窿的蚂蚁的颜色黑。他看出来是南柯郡城的城楼,那就是他过了一年好日子的小城市。蚂蚁的巢穴被人惊扰之下,他看见自己当年治理下的百姓们惊惶的东西乱跑,心里很难过。那个朽坏的树根的底部挖得一条条的沟壕,在一边有一片绿苔。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和公主度过无限快乐时光的森林,附近有小洞,在洞里妻子曾告诉他,‘好了,不要再喝了。’
淳于棼不胜惊奇,他又勘测通往中心那个洞的通道,那条道他曾和公主乘马车走了三天呢。最后,他发现了另一个小洞,往东有十尺远。那里有些石头,只有一些蚂蚁在那里彷徨来往,中心有个三寸高的小丘,正上面有一个巉岩耸峙的小石子,一看那个形状,立刻想起公主的陵寝来。他知道那原是一梦,但是对公主的恩爱仍然不能忘怀。他不由得感叹人生的虚无空幻,与似云烟过眼一样。
他长叹了一声,对周、田两个人,‘我原想我是做梦,可是现在我知道槐安国完全是真的──青天白日之下,丝毫也不假。大概我们都是正在做梦吧。’
自此之后,淳于棼与以前有点异样。他出家为僧,又喝起酒来,趟喝越厉害,三年之后就亡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