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骨堂的磨砂玻璃窗向里面张望。然而,古义人在刚才的喊叫中喊哑了嗓子,这时竟无法开口搭话。听那动静,木底拖鞋的脚步声又折返了回去。
于是,周围重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一段时间以后,寺后通往纳骨堂的门扉终于开启,约莫四十烛光的电灯也亮了起来。紧接着,古义人听见那位依然不见身影的住持夫人说道:
“早先就这样了,就这样倒挂在那里。”
像是要打断这稳重的话语一般,住持的声音轰响起来:
“地面上乱七八糟!注意脚下不要被划伤!把帐篷什么的也叠起来塞进去,就走在那上面!”
然后,今天上午在电话里交谈过的那位神官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睁着眼睛瞪着这边呢,所以还清醒着!总之,先把人给搬出来!夫人,请去叫急救车!申请人就说是咱和住持。送到真木本町的医院去为好。因为他这人呀,是一个与咱们这样平常人干事的气势不同的人呀!”
在排列着瓷壶的架子间铺陈折叠起来的篷布的声音响起不久,一个东西便黏乎乎地拍打在古义人从耳朵直到下颚的皮肤上。那东西留下坚硬的感触,跳跃似的蠕动着一再冲撞过来。古义人知道,那个散发出恶臭的又黑又湿的怪物正在四处奔逃。犹如被那黑色怪物吞吃了一般,古义人的意识溶于黑暗之中。
三
给古义人带来那般威胁的黑色怪物,是不识寺住持的大儿子从真木川捕来饲养的娃娃鱼。另外,显而易见的是,住持夫人克服由古义人的叫喊而引发的恐怖并来到纳骨堂窥探动静用去了一些时间,而她找到住持并赶回来则用了更多时间。但是,在那以后叫来急救车和联络罗兹等事务,却是在和住持一同赶来的神官协助下,被处理得非常完美。不过,古义人对于住持不等仓库调查完毕便前往三岛神社这件事感到疑惑不解。接到神官的电话后便赶到急救车所去医院的罗兹,尽管也表示了感谢,却认为住持和神官当天是否因为共同策划什么阴谋——这也是与她那来自从不离手的堂吉诃德的对人际关系解释相关的说明——才在三岛神社的社务所等待着的。
甚至包括收治古义人的那家医院所作的诊断内容,都详细登载在了翌日早晨的地方报纸上,这也促使罗兹产生了那些疑心生暗鬼的猜忌。在早晨版的报纸上,甚至还刊登出古义人一副老人相的照片,被高高悬挂在硬铝合金支柱上的左下肢的阴影里,显现出非常可怜而又忿忿不平面容的老人模样。
事情发生在古义人接受治疗后被送到医院一楼的单人病房,正将视线转向窗外临近处那一大片猕猴桃果林之时。一个像是有事似的中年男子从缠绕着生机勃勃的藤蔓的栅栏之间走来,然后突然取出照相机,面向这边闪动着闪光灯的光亮。古义人摆出了一副要进行马后炮式抗议的架势,却因为这些动作而引发了疼痛。不仅骨折了的脚脖子,就连侧腹部也袭来阵阵疼痛。面对陷于痛苦之中的古义人,获得充裕时间的那家伙再度按动快门,用一只手冲这边暧昧地摆了摆,便从这里与相邻病房之间的通道离去。
报道的标题为“曾获国际文学奖的乡土作家大肆胡闹”内容则为“长江古义人亲手攻击纳骨堂的架子,毁坏大量骨灰壶,将骨灰撒得遍地都是,其本人也身受重伤”在住持夫人从现场所作的谈话之中,有一种非常生动的、无论夫人抑或那位记者都没有意识到的奇妙的幽默。
报纸还附有一篇毫不留情的评论文章,作者是居住在松山的一位研究家,长期以来,古义人只要一听到此人的名字便感到厌恶。阿纱因为这篇评论而在担心:“最为要命的是,这个评论是否会对今后将继续待在山谷里的古义人的生活带来影响?”
根据住持的意愿,纳骨堂里收存着无人领取的本县籍bc级战犯的遗骨。对靖国神社的a级战犯合祀持批判态度的长江君,采取了符合他本人政治态度的行动。不过,诸多人士却对此存有疑问。作为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本人尽管能够理解此君的感情,却一直为他这种鲁莽的行动而感到担心。
“古义人刚刚开始工作,这家报纸就用整整一个版面来登载集中攻击他的评论。”阿纱对罗兹说道“本县出身的这位女作家比哥哥稍早一些在文坛崭露头角,报纸上的评论,就是她以接受记者采访的形式写出来的。听说,负责这次采访的东京分社的记者曾寄来明信片,说是’我认为,如此严厉的报道大概不会登载出来吧。总之,还是先发送到总社去了‘作为我们家属来说,认为那个事件让古义人办事时稍微周到起来了,不过,对方大概还是会认为,对于古义人此后一直不予合作的做法,早已是忍无可忍了。”
至少到目前这个阶段为止,罗兹对日本的一家地方报社还没有那种真切的感受。她没有对阿纱所说的内容显出特别兴趣。毋宁说,在成为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护理人员的同时,她还倾注很大热情向古义人表示,在这次变故之中,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堂吉诃德的影响!
而引出这个结论的话引子,则是古义人说起,当他爬到储藏室之上,正要开始对他来说不啻为意外的行动,也是一次冒险的行动之时,那段话却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被石膏限制住身体自由的今天,古义人说这番话原本只是自我解嘲而已,罗兹却随即识破那是堂吉诃德在进行著名的“从不曾想像过的令人惊叹的风车冒险”之前所说的台词。
罗兹表现出这么一种见解:住持和神官明明没在储藏室的调查现场,一旦古义人发生悲惨的变故,他们却又一反常态,热心照顾着古义人,相当于堂吉诃德中的神父和理发师。她甚至还乐观地作了以下预测:
“堂吉诃德呀,尽管或是从马背上沉重地摔下来,或是遭人痛打,却从不曾负过无法恢复的伤害。当然,最后那次卧床不起则另作别论我认为,古义人也身处堂吉诃德式的恩宠之中。”
的确,三岛神社的真木彦和不识寺的松男——如此亲近地称呼他们个人的人名,且不说罗兹,即便对古义人而言,也是始于住进医院以后——在各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地报纸登载了包括真木本町医院院名的报道后,在松山设有分支机构的全国性报纸以及电台和电视台都前来采访,一些跟着瞎起哄的人也自称探望而相继赶来。在医院入口处一侧搁上小巧的桌子,形成应付这种局面的机制,并无一例外地拒绝了所有来访者的,就是前面说到的这两个人。或是古义人只在那里读过一年书的真木高中的同年级校友,或是古义人从真木高中转学至松山东高中后的同年级校友,都已经退休且有闲暇,在当地社会是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家伙,当他们得知不让探视古义人本人时,全都强硬地表示了自己的愤慨。能够应付这些人的最佳人选,非那位饱经风霜的僧侣松男君莫属。对于那些号称为了bc级战犯合祀问题而来——持赞成和反对态度的各占半数——的人,则由三十来岁且论点尖锐的善辩家真木彦出面应对。
为遵从“要作脑ct检查”的医嘱而前往松山的日本红十字医院那一天,古义人第一次与松男和真木彦从容地谈了话。在罗兹的印象中,僧侣和神官就是堂吉诃德中的神父和理发师,且不论他们究竟谁相当于谁,总之,在这天早晨,松男帮古义人收拾了自事故以来就一直未予修剪的胡须和头发。罗兹对这两个人产生了新的兴趣,在他们三人交谈之际,自己并不去插话,只是将那本笔记本铺放在膝头,认真倾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现在是关于ct检查的话题。真木彦——罗兹此后曾就此评述道:“他没像其他日本人那样未曾说话就先作笑脸,而是从正面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这样问道:
“古义人先生,假如ct检查报告表明脑子里有异常的话,你怎么办?当然,所谓ct检查发现的异常,究竟是指什么程度,我并不知道。即便如此,假如医生说,你的脑功能与正常时不同的话”
“你是说,眼下正听你说着话的我,出现了与早先脑子正常时不一样的东西?但是,我并不觉得与现在的脑子所认为的自己有什么矛盾呀。”
“’脑梗塞之后的自己,已经不同于此前一直从事言论活动的自己。‘评论家迂藤在遗书里这样写了以后不是自杀了吗?!当时,古义人对遗书中的这句话进行了批评,认为’在那份一旦发表在媒体上便会引起关注的遗书里写上这样的话,是对从事脑梗塞康复工作的人失敬的行为‘。接着,荣膺文化功劳者荣誉的老作家却给顶了回去,说是:’如果小说家说出那么出彩的话,又会如何呢?‘当时,有很多编辑和新闻记者出来喝彩。这场争执之所以没有过于表面化,是因为那个时候还存留着获奖的余威吧。
“即便在ct检查中发现异常,也要一如既往地继续写下去。倘若那么说的话,就是患者一方缺少自我批评的意识了。比较之下,还是迂藤先生具有自知之明。他们不正是这样说的吗?”
“ct检查时,即便我的脑子正中出现白色蝙蝠状的东西,在客观上显示出眼下的我已经不同于早先健康时的我,可我还是要活下去!如果能够写作的话,还是要写下去!至于如何看待这一切,则是媒体方面的工作。”
“不过,即便客观证明了你的脑子已经不再健康和正常,你却还是要活下去,能够写作的话,还是要写下去。你是怎么想的呢?”
“因为,现在的脑子是我的呀!虽说早先的脑子是健康和正常的现在可是以已经不正常为前提的却也曾考虑过终止生命的事。在现在的脑子里,同样考虑终止生命,也许是可能的”
真木彦偏过已凸起血管的高高额头思考着。于是,松男开始提出自己的看法:
“俺呀,只指望古义人先生在ct检查中没有异常。可万一真有异常的话,大概有两个可能性。一个呀,是古义人先生在纳骨堂那声势浩大的坠落,因此才产生异常的。另一个呀,就是长年以来过度使用脑子,因此呀,早已经生出了异常。
“不论因为哪一种情况而出现异常,都要请古义人先生慢慢治疗。也就是说呀,俺赞成’无论遇上什么情况也要活下去‘这个方针,你还有阿亮君这个孩子呀!至于是否写下去嘛,那也许是别的问题”
这次轮到古义人感觉到自己的血气冲上了额头。罗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松男。原本估计他会叙说一种让人不能大意的复杂思考,他却用非常单纯的语调说了起来。松男意识到了罗兹的眼光,随即重新用说给罗兹听的语调说道:
“这几天呀,为了慎重起见,察看了那个被抓坏的挂轴,就是古义人先生挺身上到储藏室和天井之间,在那里抓坏了的挂轴。那是上一代在永平寺从一个关照他的人那里得到的。挂轴上有两行书法,上面为,然后是,下方则写着方语圆音。在另外一行,写着唱涅槃。古义人先生,你还记得吗?你父亲过世后,俺家上一代去府上做法事,哎呀,以你母亲为对象进行说教。当时所谓说教,其实就是在请人写这挂轴时得来的一知半解的学问是从道元和尚广录中引用的话语。你在一些作品中写过这件事吗?说是身为孩子的你,在一旁听了为之感动。”
“用汉字来写,是显得有棱有角。不过其发音,也就是在梵音中,则是从口中说出的、语感圆润的nirvana这个语汇。虽说还是孩子,当时却在想:是这么一回事呀!”
1涅槃会,每年二月十五日,寺院为纪念释尊入灭而举行的法会——译注。
2上堂,指住持为了说法而登上法堂——译注。“这是道元和尚在涅槃会1上堂2之际所说的,也是小寺在涅槃会上悬挂的挂轴。古义人先生是否因为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有关母亲的往事,才来寻找这副挂轴的?俺从阿纱那里听说,尽管你与母亲之间曾发生各种冲突,可你母亲内心最为牵挂的还是你呀!你母亲也唱颂着方语圆音和涅槃nirvana,她已经升天成佛了。该不是想要证明这一点的那种下意识,在驱使你如此鲁莽行事吧?
“这也许是俺的误读。古义人先生曾写过伙伴阿胜/淘气包/森林的不可思议这本书。不过说实话,较之于拥有实力的女性伙伴阿胜,那个轻灵而活跃的小男孩魔术师不是具有深邃的思想吗?!就俺们这里而言,魔术师的代表就是铭助呀。也就是说,你摆出一副寻找描绘了实际不可能存在的铭助的那副挂轴,其实出于想和象征着伙伴阿胜的母亲实现和解的愿望,即便是下意识,才干下那些鲁莽之事的吧。
“古义人君,俺想趁这次机会重新修建纳骨堂,恳请你能提供相当额数的捐款。最重要的是,这不正好可以为你母亲做供养吗!”
急救车往松山驶去,在随车护理古义人的路途中,罗兹说出经过修正的意见:
“住持当然是神父的角色,但今天上午不也干了理发师的工作吗?因此,他一人兼任神父和理发师两个角色。神官则是学士参孙加尔拉斯果。尽管也有不赞成古义人想法的地方,曾从正面与你发生冲突,最后却还是为你而操劳。”
ct检查的结果,据让古义人知道的范围而言,据说是正常。不过,古义人似乎觉察到,在自己的体内,某些东西确实因为老龄化而产生了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