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派虚无缥缈的景象,因问道:“此系何方?”身后有女子声音解道:“你镇日到此逍遥,怎的竟忘了?此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那边还有放春山还香洞,更在离恨天下,灌愁海旁。”略移几步,只见那三生石畔,有株仙草,绿叶之间,有红宝石般果实,因点头叹道:“原来在此。那林妹妹仙遁后,我只想将他遗下的月云纱披风上所缀的红泪珠摘下以作永久纪念,无奈家长不允,只是他那眼中溢出的红泪珠,怎的会长到了此处,岂不怪哉?”又只见那仙草微微颤动,似有故人相见之欢,宝玉只是纳闷,道:“我不过是红尘中荣国府浊玉,不慎冒犯天界,只求赦罪则个。”忽又见那边有一铜铸仙人承露盘,盘中皆系甘霖,脚下又恰有一水晶喷壶,遂情不自禁将那甘霖倾入喷壶,就要去浇灌那株仙草,正要启步,又听身后有女子声音,道:“如今毋庸再施甘露,你我功德早已圆满。”细辨,竟是林妹妹的语音,不禁狂喜,转身去找,却无踪影,猛的惊醒,却见帐儿纱罩住,再一侧身,骇然发现衾中另有一人,细辨起来,闻出冷香阵阵,方想起自己已与宝姐姐成婚缮头晚袭人遵王夫人之命,在那二宝衾下褥上,铺有接红单,第二日收拾洞房衾被,仍是雪白,因去秘报王夫人,王夫人嘱他继续行事,一连数日,皆无红现,再报与王夫人,王夫人叹道:“那宝玉太混沌。那宝钗亦太端庄。虽说老太太丧期才半年多,只是他们应明白,早结珠胎,方是对老太太在天之灵的最大安慰。也罢,随其自然,总有一天见红的罢。”
二宝成婚,各自皆勉为其难。然白天一处,仍相待如宾,且谈笑自若。那日宝钗对宝玉说:“成婚那天,有个该请的未请。只是我不好跟太太言说。你怎么竟也忘了不提?”宝玉道:“我何尝没有想到。只是老太太没了,老爷太太未必觉得他是至亲了。况那天纵请来,他也拘束的慌。如今可单把他们夫妻请来一聚,你看如何?”宝钗道:“正是。人家结亲时,可是把我们都请遍的,连颦儿那天也去了。你可速报太太,明日就单设一席,把他们两口子请来,如何?”宝玉去跟王夫人说,王夫人道:“可不是匆忙中就把云姑娘给请漏了。他那两个叔叔虽说削了爵,还在原来府里住着,且比我们大老爷强,圣上还没那么罚责,只怕回黄转绿,也是有的。云姑娘如今被卫家娶了去,也不必依靠叔婶了,听说倒还能帮补两处一些,反哺之举,孝可感天。快把他跟那姑爷请过来,我们老辈只受个请安,且让他们跟你们高乐一日罢。”
那史湘云所嫁卫若兰,也系世家子弟,祖上原有爵位,到他上一代即递减中止,但祖上传下的事业,仍由这卫公子担当。原来他家世代为皇家管理苗圃。如今在京城东北数百里处,仍有上百顷苗圃由他掌管。那苗圃中有大片每年播树籽的畦棚,有大片幼树苗林,更有可随时剜出移栽的成树,还有大片已成森林的材木,砍伐后供应建筑房舍及制作家具使用。森林边上,有一庄院,左近皆唤作卫家圃,外围院落住着树把式伐木工等,还有大片马棚车房,内院则是卫公子的别业,主客房并餐厅厨房书房库房外,还有若干宽敞的空屋可供宴饮娱乐,那卫公子在春、夏、秋三季,总要离开城中宅子到此别业休憩十多天,常邀去欢聚的,有锦乡伯公子韩琦、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陈也俊等。那陈公子也是祖上袭爵,到他这一代递减至无,却也懒于科举博得功名,只承袭家中那为皇家从江南运送太湖石到京城的事业。这年春天,卫家庄中竟又多了个市井人物,是冯紫英提携的诨号醉金刚的倪二,大家不分贵贱,常常一处谈笑痛饮甚是相得。
史湘云自小失祜,虽说两家叔婶据礼轮流照应,究竟不曾娇养,可谓童年坎坷,只有荣国府史太君,他祖姑在世时,把他接去住上几日,方得舒心。未曾想聘入卫家后,与那卫若兰相遇,倒像多年旧相识邂逅重逢,卫公子对他珍爱呵护,且两人有说不完的情话开不完的玩笑,卫公子更琴棋书画样样来得,只作诗填词不如湘云敏捷,湘云就常跟他论诗品词,那卫公子又教他弹筝奏琵琶并吹箫笛,湘云吹笛学得最快也最好,那卫公子笑说都是因为他舌大之故,每闻此谑,他就笑道:“好个灰公子,我必再罚你赋诗一首,仍用险韵!”
那日史湘云卫若兰伉俪得二宝邀请,双双赴荣国府庆贺。一见宝玉、宝钗,湘云就大声埋怨:“好个爱哥哥爱嫂子,把我瞒得铁紧,蔫不叽的就拜完天地了,到这时才请到我,我那贺礼且不拿出来,倒说说看你们该如何受罚?”又把卫若兰拉到他们面前,笑道:“闻没闻出树苗的气味?你们倒说说看,他像棵什么树?”那宝玉原跟卫公子见过,笑道:“紫英兄他们早有定评,竟是棵华山松,可当顶梁柱用的!”大家欢聚宴饮不提。
且说席罢,宝钗让湘云去躺着歇歇,湘云道:“我才不歇。倒要到两处地方去看看。一是老太太那边,我跟着他住过的地方,一是园子里凹晶馆,林姐姐仙遁的处所,那也是我们当年中秋夜一起联诗的地方。”宝钗便劝道:“你心存思念就是了,又何必去往伤心地,闹不好身子让阴气扑了,岂非不妙?”那湘云道:“一个是老福星,一个是神仙女,那来的阴气?只怕我去过后,阳气更旺!”说着就转身,刚转身,又转回来,不让卫若兰陪着他,命卫若兰好生坐着跟宝玉茶话,更不用宝钗陪着,宝钗让袭人跟着,他连袭人也不要,只容翠缕随着,一径先往贾母院而去。
到了贾母住处,看房的婆子掀开帘子让他进去,他跟翠缕进去后,就仿佛老太太还在世一样,高声唤祖姑,又故意躲到扇后,笑着让老太太猜他藏在了那儿,又站到灯穗子底下,问老太太扶着椅子的究竟是云儿还是玉儿?四处转悠完了,出得屋来,脸上仍是满面笑,只那睫毛上沾着的全是泪珠。
翠缕又跟着他进大观园,往凹晶馆那边去。路过蔷薇架,那蔷薇开疯了,翠缕道:“这不就是我们那年拾到金麒麟的地方么?原来您跟卫公子的姻缘,那天已经绾定啊!”因湘云和卫若兰皆把金麒麟佩在大衣服里面,故这次二宝均未看到。湘云只微笑着往前走,那大观园虽无人拾掇,盛夏中任那花开花落,倒也野趣盎然。不一时走拢那凹晶馆,水塘中野鹤将头颈插到翅膀里甜睡,湘云将食指竖在唇上,翠缕就跟他一起默默望着眼前景象。那池边芙蓉树成林,树上木芙蓉盛开,水塘一侧则有荷花——水芙蓉,也开得正旺,湘云不禁想起那年为宝玉庆生,在怡红院开夜宴的盛况,黛玉抽出的花签,正是芙蓉花。又想起那回中秋夜,两人对月联诗,中有“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两句,后来背给卫若兰听,竟最欣赏这两句,其实他们联出的那最后两句,才是绝唱呢。想至此,对着黛玉水遁仙去的地方,默默致敬。
离开凹晶馆,湘云带着翠缕,先路过拢翠庵,翠缕道:“那尼姑妙玉师傅,还在里边吧?”湘云道:“那是诗仙。只是今日不去打搅他了。想必后会有期。”遂一起往稻香村里,给李纨请安。李纨见湘云来了,自是喜欢,拉着他手,只是上下端详,因道:“果然是贵妇人景象了。实实为你高兴。”湘云道:“太太、凤姐等处都请过安了,你这是最后一处。回到爱哥哥爱嫂子那边,再略坐坐,就要回家了。”正说着,平儿来了,道:“我们二爷二奶奶说,备下晚饭了,请你跟姑爷过去呢。”李纨道:“只是我这边吃得太素净,跟斋饭也差不离了,要不我请你跟姑爷。”湘云道:“都深谢了。只是今日我们晚上回去还有事。明天一早若兰要去苗圃别业,好多朋友要在那里跟他聚。我要给他打点行李。”
湘云并翠缕回到二宝那边,宝玉与若兰还在侃侃而谈,宝钗迎上湘云道:“你们送如许厚礼,实在太不敢当了!”湘云笑道:“这就算得厚礼么?实对你说,临走之前,我还要送你们一桩真正的厚礼哩!”遂让翠缕拿过笛子来,二宝见了皆问:“云妹妹什么时候学会吹笛的?”湘云道:“你们只问若兰。”卫若兰道:“如今他筝也弹得,琵琶也熟,箫吹的却不甚好,只这笛子到了他大舌头底下,竟能发出天籁之音!”湘云笑道:“我天生爱笑不爱哭,能欢不欲悲,那箫音太凄凉,我只喜欢这笛音的活泼鲜丽!”说完就吹笛,却是一曲云追月,那笛音果然喜兴欢畅,一时笛音飘墙过院,连凤姐那边也听得真切。凤姐因问平儿:“那里的笛音?多时耳朵没这么舒服过了。”平儿道:“听翠缕说,云姑娘如今弄箫吹笛得心应手,从这笛音可见云姑娘如今是心满意足,他与那卫公子必博个地久天长!”
正听着那欢快的笛音,忽然兴儿在屋外探头探脑,只招手唤平儿,平儿出去,道:“你在这里贼眉鼠眼的作什么?”兴儿道:“听说官府把那吴新登找到了,如今正审问呢!”平儿道:“逮着了好啊,快报给二爷二奶奶就是,且在这里磨蹭什么?”兴儿道:“我先跟你说说,你先去报吧。”平儿道:“这就怪了。难道有什么凶信不成?”兴儿道:“可不是。原以为是喜讯呢,不曾想那吴新登狗急跳墙,乱攀扯起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