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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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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晚上都累到虚脱,泡澡时蒙眬地看着房间里的电视昏昏欲睡。尽管独自住宿时,不知怎么总是被分配到位于走廊尽头或楼梯旁边的房间,听闻一些迷信传说,心里觉得惶惶,更懊悔着因为贪图方便选择离车站最近的旅店,出奇昂贵的宿金,内部却也只是很平常的布置。

    洗完头后湿漉漉地坐在被单里,喝冰牛奶,逐个换台看各档综艺节目,哈哈笑出声,等到睡意袭来,一歪脑袋就打起了呼噜。

    {年}

    二〇〇〇年。

    继除夕前的那次联络,再没有拨号回家,即便找到工作,顺利地落了脚,甚至可以说是很自由快乐地过了两个月后,依然没有勇气给他们电话。

    终于某天同事招呼我“找你的”我走去拿起话筒。

    “喂——?”

    “是我。”爸爸说。

    “我来北京出差。”

    “”“在离你很近的旅馆里。”

    “那我过去,我现在过去。”

    二〇〇〇年的除夕,我下了火车,仓促间只能在北京一家小小的招待所里度过。没有热水,洗脸只能用冷水的非常平民式的招待所。不过价钱也因此厚道地一天才收五十块。睡钢丝床,一间屋子有三张。第一天夜里有个女人和我同屋。原本打算看春节联欢晚会,但因为太过疲倦,很早就入睡了。

    睡到一半时突然被人拖醒。

    我努力地从困倦中睁开眼睛。看见两身警服,刹那稍微清醒一些,但依然得用力打起精神听清他们的声音。

    “把身份证拿出来。拿出来给我们看。”他们对我说完,又转去对对床那个女人说。

    似乎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从钱包里翻出身份证,他们拿着对照一番后还给了我。

    应该是碰上了例行的治安检查。第二天醒来时还怀疑究竟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大年初一早上,从床底下找到一个塑料脸盆,对床的女人很快制止我说“最好别用这个,可能之前有人在里面尿尿”

    所以就用手去接凉水,洗了新年后的第一把脸。

    从窗户望出去,雪地里满是鞭炮燃放后的红屑。

    非常非常地新年气氛。

    不过我很清楚,在家中过年的父亲和母亲,一定有着与我同样有史以来记忆最深刻的新年。完全可以想象。命令自己不准去想象。

    反正总有,过了几年,事件能够用平和的缅怀式的温和口吻予以讲述时,我听说他们被亲戚们围坐着,沉默地听各种对我的谴责。没有良心或是愚蠢,冲动或是不会有出息的。一面倒的言论和气愤,而他们的内心一定是彻底的伤心和绝望吧。

    年夜饭上筷子一动不动。

    “——总会有一天,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总会有一天”}

    因为只通过电话,所以见面是在已经离家出走的数月之后。

    在旅馆见到了父亲,陪他坐了会儿,然后请半天假和他去北京的名胜转了转,圆明园还是颐和园呢,站在倒下的残垣前合影。

    要坐当天晚上的火车返回,所以很快我们就来到北京站。

    没话找话。

    我或者父亲。

    没话找话地说着一些无意义的内容。你的车票给我看看。你要不要去买点水啊。你等下坐什么车回去。还没开始放闸吧。

    想拖延时间。对话里暴露了放缓节奏的意图。

    最后终于进入停顿的沉默,他说:“那我走了”

    “噢,拜拜。”

    “再会。”

    ——总有一天,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总有一天,会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总有一天,要以翠绿的形式,钻出地面。

    ——总有一天

    而它们此刻积聚在我的喉咙口,如同遇水膨胀的根茎,发生出串状圆形的果实。结结实实地堵塞住了。

    发不出声音。

    所有词句仿佛融在身体的酒精,只在皮下徒劳地沸腾。

    {无法显示}

    一个不唯美但确切的比方是,写了几千字后按下“提交”结果却是“网页无法显示”

    当然再也没有力气去重新再写一遍。

    虽然那些话语依然留在心里。

    尽管做不到把它们一模一样地复述。可如同飞越千里而回归的鸽子,衔回古老的信笺,依然拥有能够时时刻刻沉重起来的回忆。

    “我是”“说不清楚”“但是”“没有办法”“残忍和自私”“毫无感觉”“选择”“新年快乐”

    就像每一个“结局的幸福”向“过程的艰难”所能说的话那样。

    我想自己曾经是艰难生活的。

    所以现在成为能贩卖过往来营生的幸福的人。

    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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